清晨,景德镇的天空氤氲着一丝泥土的芬芳,余欣嵘推着前一夜制作好的瓷坯来到窑口,开始准备新一批水墨志野瓷的制作。修窑、置板,在炙热的窑口前,他精心地将瓷坯一个个放置在窑炉相对中间的位置。“经过数百次的尝试和失败,我发现只有这一窑位才最适合瓷器的烧制。”他说。
余欣嵘正在练习书法
作为一名传统的制瓷匠人,余欣嵘对于瓷器的制作极为讲究,不只是烧窑时的窑位,对于釉料调配的比例,施釉时的方式方法等细节的把控,他也十分重视。
与能够通过机械化批量生产的现代工艺品不同,余欣嵘制作的水墨志野瓷是一种费时、费工、费料的手工艺品。在信息化和工业化高度发达的今天,余欣嵘和他的水墨志野不仅“不经济”,而且显得与时代发展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却一直坚持着。在他看来,这种费时、费工的手工艺品存在的意义在于“传承人类文化”。“总要有人去做,这是一件我喜欢而且很有价值的事情。”余欣嵘说。
选择“游牧”的生活方式
33岁的余欣嵘表示,早在大学读书时第一次接触陶瓷,他就被其魅力深深吸引。
余欣嵘,湖北荆州人,河北省燕山大学雕塑专业毕业。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老师在陶瓷课上第一次向其展示中国传统青瓷时的情景。
水墨志野茶具
“陶瓷与雕塑是一种材料与技艺的关系。”他说:“适合雕塑技艺的材料有很多,比如木头、石膏等,但当老师将青瓷拿到讲桌上的那一刻,我却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烧制出一件精美的陶瓷制品,多么令人骄傲啊。”
2011年,怀着对陶瓷的无限向往,余欣嵘前往景德镇学习,在琳琅满目的瓷器中,他渐渐被陶瓷的“美”所感染和折服。“我似乎与陶瓷之间产生了某种心理上的共鸣。”
他回忆第一次踏入景德镇时,隐约觉得这个生活环境比较缓慢的地方将是他的“归宿”。
但和很多的艺术类学生一样,余欣嵘也面临毕业后去哪儿的问题。
毕业后,他先和同学一起前往深圳的一家工厂“打工”,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和朝九晚五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不适。没过多久,对景德镇念念不忘的他做了一个决定——放弃这份在很多人眼中很有“前途”的工作,回到景德镇开一家陶瓷工作室,过一种在很多人看来十分不稳定的“游牧”生活。
手工制瓷成品率低、产量小,在市场知名度不高的情况下,收益极不稳定。不仅如此,手工制瓷的原材料和制作流程、工艺相较于机械化生产的陶瓷更复杂,成本相对更高。如果没有一份对艺术纯粹的爱,无法坚持到最后。但与此相对应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手工艺人的创作时间更自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人生和艺术,并将其赋于自己的作品之上。“所谓游牧即是逐水草而居。”余欣嵘表示,作为一名具有匠人情怀的手工艺人,“水草”就是一个地区的创作环境和创作气氛,在他眼中,景德镇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2012年,余欣嵘在景德镇陶溪川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和他一起的,还有一批当年的同学,但两年后,这批曾和他一起战斗过的“战友”纷纷离开了自己的“阵地”。
“当理想和面包同时放在面前的时候,多数人会选择后者。这是人之常情。”余欣嵘说:“每位离开的‘战友’都有自己的原因,或是因为家庭或是因为前途,我十分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我也十分清楚,作为一名匠人,坚持下去才是我的本分。”
好在他的家人对他的选择并没有太多干预。余欣嵘的父母是公务员,生活上没有给他太大的压力。“从某种程度来说,我是比较幸运的。”他说。
瓷美在“痴”
2 0 1 5 年, 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中,余欣嵘见到了一种此前从未遇到过的釉——志野。和很多中国成熟的瓷器釉料不同,这种来源于日本的釉料极其不稳定,制作者往往因为无法有效把控志野釉在高温窑炉里的“窑变”而制作出一些看起来十分“丑陋”的作品,因此采用这种釉料烧制出的瓷器在日本还有一种更广为人知的趣称——“被烧坏的瓷器”。然而在余欣嵘眼里,这种不可控且特立独行的釉料和自己的性格十分匹配。
“它浑然天成的釉色正好能表达我的美学态度。”余欣嵘表示,中国的传统瓷器,无论是五大名窑还是青瓷、白瓷等,虽然形态各异,但经历数千年的技法传承,其成品大同小异,规整庄严,缺少“不可控”的独特魅力,而这种釉在“不可控”方面独占鳌头,填补了中国瓷器在该审美领域的空白。
业内专家解释,余欣嵘所痴迷的“志野”在日本被称为“志野烧”,其前身是我国宋代的白天目。由于“志野”天生的不可控性,即便在日本本土,“志野烧”也没有形成统一的风格,经过了数百年的传承,“志野”在日本大致可分为绘志野、赤志野、鼠志野、红志野等,然而在中国,还没有哪位匠人能够研究出一种属于中国的“志野”。对此,余欣嵘表达出了他的态度:“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它以新的面貌重回中国,并得以传承。”
知易行难。因为在中国制瓷界,“志野”并非主流,了解其历史传承的人不多,掌握其釉料配方的人则更是凤毛麟角。此外,日本的“志野烧”采用的是一种日本特有的“艾土”,这种陶土在中国并不常见,如何用中国传统的陶土制作出精美的“志野”成为摆在余欣嵘面前的一道难题。“实际困难远比这更多。”
余欣嵘并未就此灰心。在景德镇,他每天都会到处寻找了解“志野烧”的匠人交流,四处寻找关于“志野”的蛛丝马迹。一开始并不顺利,但经过数个月不断的探求,景德镇的街头巷尾就开始流传出一个关于“志野”痴的传说,余欣嵘的坚持打动了不少同行。
做陶瓷要耐得住寂寞
2015年至今,余欣嵘在传统的“志野”上创新研制出一种全新的“志野”品种,他称之为“水墨志野”。据他介绍,“水墨志野”最大的特点就是会,在1300℃的高温之下,“志野釉”在烧窑中因吸碳的不同而自然形成人工不可控的画面,如烟如云,似水墨般的山水画,让人不禁慢慢品啄,如同身在其中。在日本传统“志野烧”的基础之上,余欣嵘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其增加了一抹浓厚的中国韵味。
鲜为人知的是,这一切背后,是余欣嵘一次次尝试和一次次的失败。
手工制瓷的成品率低,主要是因为其制作工艺流程没有实现完全的现代化和标准化,而余欣嵘所选择的“志野”,又是所有手工制瓷中最难以把握的一种。因此,对于他来说,做陶瓷,失败是常态,成功是偶然。
“我认为,作为一名杰出的手工匠人,首先需要具备几个基本条件,比如,敢于表达自己、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但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得住寂寞的决心和信心。”他说。
或许制瓷的道路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据余欣嵘介绍,他2015年开始在景德镇学“志野烧”的传统技法,受其影响,很多景德镇同行也对“志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起走到现在——很多人无法耐住寂寞,无法承担如此多的失败。“说实话,这确实是容易令人崩溃的工作。”
余欣嵘一边用双手将和好的陶土通过旋转制作成一个茶盏的器型一边叹气说到:“有时候你放到窑炉里20个器件,最终只有1个是可以拿得出手的,良品率太低了。”
很多人无法和他一样年复一年地做“无用功”,他亲眼见过不少同行因为失败而大发雷霆,甚至在深夜痛哭。他说,耐得住寂寞的本质就是要不断与自己达成和解,最终学会坦然接受失败。
为了能培养自己的耐性,余欣嵘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都会抽出时间来作画或练习书法,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日常。他说:“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陶冶情操,更多的是让自己慢下来,心静下来,只有这样,在施釉和素烧的过程中手才不会抖,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提高自己制作陶瓷的良品率。”
日落,夕阳的余晖映射在余欣嵘稍显消瘦的脸庞上,他咂了一口手边的清茶,在堆满了陶土和釉料的工作室里开始制作瓷坯,为第二天清晨的烧制做好准备。“也不知道这一批里是否有一两件精品,如果有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件。”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茶盏,对记者说,眼神里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