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位教师,200个学生,400平方米装修朴素的教室。位于河南省郑州市金水区优胜南路的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在这里已经矗立了12个年头。
每天下午五点,伴随着一阵并不算悦耳的下课铃,优胜路小学的孩子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走出校门,但迎接他们的,不是舒适的沙发和美味的零食,而是一堂早已准备好的英语课。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的学生大多来自优胜路小学,凭借常年的区位优势,优胜路小学周遭的教培市场已经被以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为主的小微机构“瓜分”,一些品牌化的全国连锁知名教培机构反而很难在此“立足”。
二三线城市,小微教育机构需求更为强烈(图| cnsphoto)
放下书包、拿出英语教材,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这些年龄最大6岁,最小仅4岁的孩子就又在培训中心老师的带领下念起了英文单词,完成了从校内学习到课外辅导班学习的“无缝衔接”。看到这一幕,中心负责人古杏皱起了眉头,她暂时还来不及考虑这些孩子是否承担了太多这个年龄不应该承担的学习压力,更令她担忧的是,即便这样的场景她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如果我们不做了,这些孩子要去哪里?他们很有可能会跑去更远的地方上辅导班,相较之下,我们至少可以为他们省下一部分‘奔波之苦’。”古杏表示,相较于一线城市,二三线城市的学生压力可能更重。她说:“优胜路小学3000名学生至少90%都报了课外辅导班,两三岁的孩子开始学习英语已经成为了常态。”
和当地学生学习的竞争压力成正比的,是当地教育培训市场的竞争压力。仅金水区一地就有大大小小不知名的教育培训机构数千所,它们或分布于小学周边的写字楼,或隐匿于家属院。即便已经在这里发展了12年,古杏至今也没有多余的资金用来重新翻修一下培训中心的教室。由于疫情的影响,去年培训中心一整年都在赔钱,直到今年2月,随着河南省教体局发文允许线下课外辅导机构开班营业,培训中心才勉强“喘过一口气”。
与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不同,由于人口居住分散、市场需求较为集中,二三线城市的教育市场更为复杂——K12教育以学科为单位进行划分已成市场常态;相较于学科辅导,“小饭桌”式的托管教育需求更为强烈;信息不对称以及校内老师在校外培训的现象也时有发生;素质教育几乎无人埋单;以学而思、新东方为代表的教育“巨头”与当地土生土长的教育培训机构品牌形成了激烈地竞争关系……但不为人所关注的是,在市场的“夹缝”中,还有这一批规模更小但市场需求更为强烈的小微教育机构在苦苦挣扎。
作为教育培训市场近乎是“最底层”的存在,他们不仅承担着极高昂的获客成本压力,还要面临随时被撬走老师的窘境。不仅如此,随着猿辅导、松鼠AI等在线教育的崛起,这些本土小微教育机构还要面临技术升级和标准服务的冲击。这些并不被市场资本青睐的小微机构,没有充足的资金、缺少政策的支持,更谈不上引进先进的技术和教育资源,但在教育资源严重不足的二三线城市,它们或许是当地老百姓最“实惠”的教育培训场所。展望未来,这些小微教育机构大多十分茫然,在政策趋紧和市场需求趋大的今天,它们走到了一条不知去向何方的“十字路口”。
有证愁检查,无证愁师资
和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不同,虽然也位于郑州市,但开在郑州市农科路小学附近居民楼里的昂乐周老师快乐作文却过得不错。负责人徐静靖表示,在疫情之前,她从来没有担心过生源问题,即便在疫情期间,每个月她也都处于盈利状态。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其极低的运营成本。说起成本,徐静靖向记者算了一笔账:房租每月4000元,水电不超过300元/月;教师工资不过1万元左右,但其每月的收益却在3万元。
这在古杏看来却不可想象,据她介绍,金色童年每年仅房租就要缴纳近20万元,再加上教师工资、水电,能维持基本生存已实属不易,要想盈利更是“难于登天”。生源和资金问题是其始终存在的棘手问题。
由于市场更为复杂,以新东方、学而思为代表的一批知名教育机构还未能深入下沉到这些二三线城市的偏远地区,对于古杏来说,目前市场竞争的主要对手,是和她一样的小微机构。这些机构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为代表的拥有教学资质和相关证件的合规课外辅导机构,而另一类则是以昂乐周老师快乐作文为代表的无证违规教育机构。
因为有教学资质,古杏每月要迎接两次河南省教体局的“检查”。在一张《2020年金水区民办培训机构年度检查评估表》中,密密麻麻罗列着几十项检查标准。“教学质量和教研活动本应是我们关注的重点。但近年来为了迎接这些检查,我们不得不将一部分精力花费到这些方面,反观那些没有教学资质的培训机构却可以全身心投入到教学环节……”她用手指着这些检察环节,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据古杏介绍,随着我国教培行业进入“强监管”时代,开会、办证等和教学无关的事项逐渐成为她日常工作的重点。“有时我甚至在想,干脆我也把教学资质合法注销掉算了,这样还能抽出更多的精力放在教学上。”她说。
对于古杏而言,教学资质或许是一种客观压力。徐静靖对此却十分羡慕。她说:“没有教学资质根本留不住年轻的老师。”
规模小、教学环境差,教师人员流动十分频繁。徐静靖表示,即便她给到的教师的工资水平高于市场,也还是无法留住稳定的教师资源。“这是因为没有完善的教学资质证明,这些老师认为这里并不是其发展的主要方向。”她说。
除此之外,教学同质化现象严重是她们共同的难题。在二三线城市,基础学科教学雷同,语数英很难有自己的特色。为了能让自己的教育机构“看起来”更有特色一些,古杏准备近期引进一套更为先进的原版英文教材。“我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和其他的英语培训机构作出些‘不同’。”她说。
不得已的违规经营
昂乐周老师快乐作文没有教育资质,其现存的5名教师人员中,也有一部分教师没有教师资格证。周一到周五,这所开在居民楼里的“教培机构”就变成了“小饭桌”式的托管机构,中午,这里会为孩子们准备午餐,有两间不大的房间摆满了上下铺的木制床位供孩子们午休,晚上放学后,这里又成了孩子们吃晚餐并集中完成家庭作业的场所,有专业的老师负责监督学生写作业并辅导作业。每个周末,它才像一家校外培训机构一样为孩子们上作文课,传授小学作文写作的技巧和知识。如果仅从政策层面考虑,这所培训机构完全属于违规经营,不仅应该依法取缔,甚至应该依法严惩。但在二三线城市,类似这样的机构星罗棋布。
在一张《2020 年金水区民办培训机构年度检查评估表》中密密麻麻罗列着数十项检查标准
不止是这些没有教学资质的小微机构在违规经营。在二三线城市,即便是那些资质证件一应俱全的教育机构也在违规运营。从《2020年金水区民办培训机构年度检查评估表》中,记者清楚地看到《评估表》中明确禁止在培训机构内开设学前班,或以幼小衔接、大大班等名义开设的学前班。但包括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在内,很多机构都在开设类似的运营项目,即便是新东方这样的全国知名品牌教育机构,在这里也开设了幼小衔接班。“这已经成为了郑州市地区半公开的秘密。”古杏称:“这样做就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与一线城市不同,由于市场消费能力不足,二三线城市的学生家长虽然和一线城市的家长一样有着强烈的教育需求,但很难承担得起高昂的教育成本,这也就导致了这些地区小学周边的教育市场收费普遍偏低,以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为例,其一个学期的收费标准最高为3600元。收费低、运营成本高、市场竞争压力大导致在二三线城市,这些机构不得不另辟蹊径、想方设法的生存下去,或许只有违规经营,才是它们生存下去的唯一路径。
除了自身的经营压力,社会需求的旺盛则成为这些机构不得不违规经营的另一个客观原因。
“我们的文化程度不高,平时上班又特别忙,小学四年级的数学题我们已经很难辅导了,如果没有昂乐周老师,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采访中,一位学生家长向记者倾诉称。
二三线城市流动人口多,家长自身文化素质不及一线城市家长,选择课外辅导机构已经超成为了他们的“刚需”。不仅如此,由于小学放学时间早而家长下班时间晚,把放学后的小学生“安置”在什么地方已经成为了社会难题。这一市场需求也令徐静靖这样的“小饭桌”式的托管得以在政策高压下生存下来。
为了解决民生需求,河南省教体局近日出台相关规定,明确周一和周五小学放学时间仍为三点半,而周二、周三和周四则将放学时间延长至五点。但在徐静靖看来,这一政策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郑州市没有多少家长是能够做到‘朝九晚五’的,对于那些下班较晚的家长而言,三点半或者五点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开设幼小衔接班则是为了弥补由于课改而造成的教育断层问题——课改后,汉语拼音从课本大纲中消失,刚从幼儿园升入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开始就要从课文学起。但在幼儿园,老师普遍不教授任何文化课知识。一方面,小学生学习难度增加,另一方面幼儿园又没有教授相关的技能培训。课改造成的教育断层让一大批家长陷入了迷茫——幼小衔接班或许成为了他们的唯一选择。“这大概也是幼小衔接班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吧。”古杏说。
在大机构和互联网教育的竞争中“生存”
作为人口第一的大省,河南省不仅是农业大省也是“高考大省”。因此,河南省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全国性的“教培大省”。随着新东方、学而思等全国性的品牌化教育机构开始实行“下沉”战略,河南省郑州市的市场竞争也愈发激烈。
社区小微机构的“托管”教育
位于郑州市金水区,文化路与农业路交汇口的金国商厦,因为其周边拥有着众多的中小学校,使得这栋21层的商贸大楼俨然成为了一栋“教培大厦”。其中,除了新东方、学而思、金博教育等全国性的知名教育品牌,一些河南本土的教育品牌如陈中、平行线、龙门、乐学等也在此安营扎寨。小微机构在这里几乎没有可以立足之地。“要想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你只有几个校区的实力可不行。”平行线郑州与石家庄校区校长李成表示,疫情之后,随着本土品牌纷纷退出市场,这里已经近乎成为了全国知名教育品牌机构的天下。
实际上,品牌化大机构下沉抢夺二三线市场资源在郑州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李成回忆,早在2013年,学而思已经开始展开对郑州市市场的抢夺战。
“就像印第安人第一次见携着长枪与病菌的欧洲人,本土培训机构们除了好奇,更多的是畏惧。”李成说,那时,学而思依靠着河南本土的教育平台“家长帮”迅速获取用户。
本土全科品牌晨钟数理化刚一接触就被其撬走了大批生源,损失惨重。平行线六年级之后的生源也被学而思旗下子品牌好未来抢走大半。“等我们反应过来,学而思已经收割6000至7000个学生了。”李成表示,那时平行线的用户量在1.2万左右。学而思用了3-4年时间,如今已在郑州占有一席之地。
类似的“激战”在疫情来临之前的郑州市里不断上演,小机构要么被收购,要么自动退出。疫情之后,由于疫情防控等现实原因,大机构下沉的速度逐渐放缓,以金色童年英语培训中心为代表的小微机构才得以获得喘息之机。但与此同时,线上教育机构又给这些小微机构的生存带来了新的压力。趁着疫情,线下辅导机构无法正常授课,猿辅导、作业帮等线上知名教育学习平台迅速抢占线下市场。有家长表示:“线上辅导可以根据要求筛选喜欢的好老师,可以通过个性化的辅导,解决孩子学业难题,8000元/年左右的费用,也能接受。”好在河南省教培市场的规模足够大,即便线上教育机构抢走大量生源,这些小微机构也能在“夹缝”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但相较于以往,日子确实难过了很多。”古杏表示,自己之所以还在苦苦坚持着,就是因为这些孩子和家长的殷切期盼。“那些品牌化的知名教育机构和线上教育机构自然有着资金和师资的优势,但从性价比上来说,当地的学生和家长更需要的是像我们这样‘接地气’的小微机构。”
首先是区位优势,由于二三线城市的居民居住的较为分散,年轻一代基本上居住在新城,老人或者是收入比较低的生活在老城。对于那些品牌化教育机构来说,在老城区建立新校区,除了选址麻烦,机构能够辐射的方圆3公里的客群也大打折扣,所以在这些地区,小微机构就更有优势;其次是价格优势,和动辄十数万的教育成本资金而言,这些小微机构的收费普遍更低,在教学质量差别不大的情况下,选择小微机构显然更为“划算”。
对此,李成也表示了类似的观点:“这些地区品牌机构不愿来,线上教育当地的老百姓暂时‘消费不起’,这就为小微机构的生存提供了空间。”
渴望“活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政策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采访中,徐静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作为一家侧重于“小饭桌”式的托管教育培训机构,徐静靖的存在并不合规,但市场却有着迫切的需求。今年,她准备搬出家属院,在外面寻一处店面,将自己的教育机构“正规化”。然而,在实际操作时,她却发现这一切并不容易:首先,随着我国教育培训市场整体进入“强监管”时代,获取正规教学资质的条件愈发苛刻,不仅要求场地合规,一些托管类的服务也将被迫暂停,那么,那些有托管需求的孩子怎么办?一时间,徐静靖陷入了两难——如果合规发展,她就不得不舍弃一批有迫切托管需求的学生和家长;如果不放弃,她就无法实现机构合规运营。
同样面临着两难选择的还有古杏。是继续花费大量精力在应付政策检查方面?还是注销教学资质,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环节中?她的诉求是,希望政府相关部门在教育培训市场进行一场深刻地“放管服”改革,不仅在监管上更加严格,更要在适当的时候减免小微教育机构的行政负担,给予他们一定的政策优惠和帮扶举措。
在教培市场暗流涌动的当下,在市场的“夹缝”中艰难前行的小微机构希望能“活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呼声是成百上千家长的需求,也是市场的客观需求。在大机构和互联网的双重冲击下,这些小微机构作为当地家长最“实惠”的教育培训选择,不仅有“活下来”的可能性,更有“活下来”的必要性。
说起未来,古杏和徐静靖都十分迷茫,但从她们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一种真挚的渴望,这种渴望也存在于二三线城市的很多家长眼中。“但我还能坚持多久呢?”在采访的最后,古杏和徐静靖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