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走近他们之前,也和无数的“城市人”一样,虽哀其不幸,却也因嫌恶而对他们防而远之


7个农民工


http://www.gcmag.cn  《光彩》杂志2006年第9期  [字号:  ]  

作者:■陈雅琼
  其实见过的农民工已经很多了。
  在今天的社会里,农民工充斥在城市的每一寸肌体甚至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里。他们像秋天飘零的黄叶一样,没有根基,落哪算哪。暂时混得几顿饱饭,无人需要时便又开始满世界飘零。每一个落脚点都不是终点,他们永远奔波着,一身疲倦、步履匆忙,靠出卖自己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劳动力分分毛毛地积攒着自己向往的幸福,同时忍受着高贵的“城市人”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去年,因装修新房之故,我得以零距离地与他们之中的N万分之七相接触。
  

一个泥瓦匠

  第一个走进我们新居的是一位来自会宁的泥瓦匠张师傅。他专干贴瓷砖的活儿,是经熟人介绍又经我老公实地考察其做活水平后招来的。他40岁上下的样子,看上去一脸憨厚,满口会宁方言,我有点听不大懂。
  他来的时候是11月底,寒流正席卷着北方大地。我家的新居是毛坯房,没有暖气,房中又潮又阴又冷。我问:“你晚上住哪?”他说:“就住这儿吧。”说着随手指了指角落里放着的一卷破棉絮,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是带了“行李”来的。
  我扫了一眼他那卷薄而破的棉絮又问:“那你总得铺点什么吧?”
  “铺些纸壳就行了。”他又指了指地上放的瓷砖,我明白了他是说把瓷砖的包装盒铺在地上当褥子。
  我吃惊地看了他几秒钟,本想再提些疑问,但看他无所谓的样子又怕他觉得我少见多怪也就强忍住了。等我们把要求、工程进度、工钱等事宜谈好后,他就熟练地干起活儿来。他干活儿虽然慢却也细致,慢工出细活嘛,我们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很生气,着实教训了他一顿。
  因计算失误,我们的瓷砖买少了,中途又上兰州拉了一回。那天拉回瓷砖已是晚上11点钟了,搬运工不大好找,我也有意想让张师傅多赚这份工钱,就上楼问他肯不肯挣这份搬运费。此时他已蒙着头睡下了,但听我一说,他立刻起身和我一同下楼。下楼时我才发现我错了,因为我明显地感到他喝了酒,身上一股酒气。这使得我不仅担心,更有些生气。我心想:农民工就是一身恶习,出来干活还要喝酒,这上上下下的万一出点事儿谁来担责任!
  果不其然,上下搬了几趟他脚下就有点打摆子了,我住在6楼,怕把他累出个好歹,就坚持不让他再搬了,可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就勉强看他龇牙咧嘴地继续搬,我则担心地跟在他身后,怕万一他脚下打滑摔着,老公也帮他搬了几箱。等搬完了瓷砖我看他脸色都发青,汗流浃背的,心里很可怜他。但想想这喝酒之事,又不由地恼怒起来:“你怎么可以在工地上喝酒呢?我这复式楼你干活儿得上上下下跑,万一摔着算谁的?要是你在这儿出点事我这新房还住不住了?多晦气呀?”
  我一口气把牢骚全发出来了,他却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闷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我下了最后通牒:以后再喝酒就走人,工钱也别想要了。
  直到这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跟我说:“今天下午我老乡来说我兄弟在兰州干活出事了,被电锯切去了4根手指,现在躺在医院里没钱接啊。”
  我这才明白了他今天喝酒的缘故,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也只好难为情地道歉并安慰他几句罢了。末了,我允诺他:想去看看的话可以放两天假,但工钱要等活儿干完再支——不是我心狠,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第二天他请了半天假去看望他的兄弟,回来后话更少了,一天只吃些馒头咸菜之类,但工作时间明显地多了起来。晚上通常要干到半夜,早上起得很早,进度也快了不少。两天后他提前交工匆匆带着他的行李卷儿上兰州去看他兄弟了。等他走了我才发现他住过的那个房间墙上写满了“兄弟如手足”几个字,顿时惭愧起曾经对他有过的怀疑,汗颜于曾经对他的冷酷无情,并自责至今。
  

三个小木工

  第二拨进入我们新居的是3个年轻的四川小伙子,平均年龄也就20岁,是装修公司派来干木工活儿的。他们在我家干活时间最长,约半月左右,是到我家干活的农民工里最利索最专业也是最活泼的一拨。
  他们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干起活来配合非常默契,大哥不用动嘴,单用眼神就能指挥两个弟弟干什么或递什么。
  在他们中老大就是师傅,不仅活儿干得好,手脚麻利,待人接物说话也都老练得体。他总是不卑不亢耐心听取主人的意见,意见不妥时也微笑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供你参考,而他的意见大多都很中肯,多数都被我们采纳了。
  他们除了会干木工活,也很会生活。他们的被褥很厚,还每人准备了一个电褥子、隔潮用的油布。不仅如此,他们还带来了炊具,锅碗勺、小电炉、米面油等一应俱全。每天快到饭点时,他们中最小的那个就主动放下手中的活儿开始做饭。他们每天都吃米饭,菜虽天天都是些白菜、油菜、土豆等素菜,但看上去清亮脆嫩,闻起来也很香,让人很有食欲。每次做好了饭他们都要热情地招呼我与他们同吃,经我婉言谢绝了几次也就不再招呼了。有一次我夸他们菜做得好,小弟弟难为情地笑笑,说:“要是在家,我还会做许多好菜呢,在外面就将就将就吧。”
  我就趁热打铁地问:“那你在家干什么呢?”
  “帮家里种地。”他简短地回答。
  “你不上学吗?”我又问。
  “上到初中,学习不好,家里就不让念了。”
  “你就想一直干这个吗?”我再问。
  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两个哥哥,又低下头想了想说:“跟到哥哥干很好的嘛,起码吃得饱肚子的哟,二天干好喽我们自己开个装修公司单干,把老家的弟兄们都带起……”说到这儿,他看大哥在看他,好像示意他话多了,就脸一红又低下头不再言语了。我看他那可爱的样子真想上前摸摸他的头,鼓励他:想法不错,有志气。但我终于没去摸他的头,只是说:“只要你们齐心协力会成功的。”
  活干完已近年关了,新年的气氛开始在小区弥漫起来,他们在等公司来车接他们时,我们又坐在房中闲聊,他们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已经给家里寄去了钱,等回去向老板请了假就回去过年。老大还有可能在这个春节里完婚,因为未婚妻已经在老家“巴巴地等了两年”。说到未婚妻,老大脸上露着羞色,但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知道了我儿子喜欢画画,他指着地上的一块木板说:“大姐,我给你儿子做个画板吧。”于是三下五除二,一块别致的画板就在他们临走时做成了。
  

姐弟仨

  送走了四川小伙子,我们又请来了3个刷墙的民工。这一次他们中有一个女的。他们说的是带着明显江浙口音的普通话。两个男的大约都30来岁,女的看上去已近40了,是表姐弟关系。
  很明显,两个弟弟干的时间比姐姐长,也比她熟练,通常都很照顾姐姐,总把相对较轻的活儿留给她。她下班时间也比他们早。但女人干活究竟有她的长处,她干活很细致,每干完一件都要把垃圾清理干净,每天下班时都带走一些,她调侃地说:“这叫留下你的微笑,带走你的垃圾。”
  她上下班也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还带着一身专门干活时穿的工作服,并用报纸给每人叠了一个帽子,发给每人一个口罩。每天下班都扫去身上的灰尘,洗干净脸和手再走。
  她同时也是这些民工里最开朗爱说话的一个。每天干活都和两个弟弟或我们有说有笑的,时不时还哼几句流行歌。等到活儿干完的那天,她主动把房间卫生打扫干净,由于她总是边干边收拾,所以垃圾并不多,门窗也不很脏,很快就收拾干净了。我注意到她打扫我儿子的房间时格外用心,书桌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完了站在地上转来转去四处看,话明显地少了,我甚至还察觉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想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与她攀谈起来。
  女人之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孩子。“你有孩子吗?”我问。
  “有的,和你儿子差不多大的,很乖。”
  “带在身边吗?”
  “在,我在铁道北租了一间平房。”
  “那他爸爸干什么呢?”
  “带了个女人跑了,好几年没联系了,现在也不知在哪儿。”
  “那你没告他吗?”
  “告他做什么?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我一个人能把孩子养大,随他去吧。”
  “你出来干活,孩子怎么办呢?”
  “我早上给他做好午饭,下午等我回家再给他做饭,他很知道疼我的,每天回家他都做好米饭拣好菜边写作业边等我,看我累了还给我捶背。”说到这儿,她有些哽咽,停了一会儿,她接着告诉我今天是她儿子10周岁的生日,她想给儿子买个小蛋糕,并迟疑着对我说:“大姐,如果活儿你还验得过,就早点儿支了工钱让我们回家给孩子过个生日吧。”
  我恍然大悟,赶紧给他们付了工钱,姐弟仨高高兴兴地走了。临走时姐姐又看了看我儿子的房间对我说:“你给孩子收拾的房间真漂亮,选的墙漆也好看,要是我以后有了房子,哪怕再小也要给儿子收拾一间,也刷这种颜色的墙漆。”
  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丝丝感动,眼里也浸出了泪花。是啊,地位再卑微,工作再低贱,她不也是个伟大的母亲吗?
  7个农民工,让我深刻地审视了自己的灵魂,教我平等地去看待每一个人,并在心底保有一颗善良和感动的心。

编辑  付惠君(fuhj@gcma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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