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因历史悠久、充满文化韵味闻名于世，不仅获得了三项世界文化遗产，更被世人誉为“千年帝都，牡丹花城”，可就是这样一座人杰地灵的城市却在2015 年新春到来之际迎来了一场浩劫。
“郑州模式”变形记
浩劫的导火索是民间借贷。“不到1 个月，我辛苦8年积累的资金消耗殆尽。”说话间，刘燕（化名）几近哽咽。此次事件中，刘燕的身份非常复杂。“一方面，我是债权人，是被欠债近300 万元的受害者；另一方面，我又是债务人，是造成别人经济损失的加害者。”在此次浩劫中，还有很多像刘燕一样身份复杂的受害者兼加害者。
刘燕接触民间借贷时间不早不晚，正是洛阳的民间借贷摆脱青涩，飞速发展的阶段。“赚了很多钱，速度快得惊人，当时觉得这真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事。”刘燕以前是一家企业的营销部总监，人脉广、资源多，在当地很吃得开。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她听从了一位好友的建议，自己开了一家理财公司，主营业务就是民间借贷和担保。
因为不太懂得具体操作模式，刘燕便通过在银行工作的朋友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职业经理人，“郑州模式就是他向我推荐的，之后的几年中，公司使用的也一直是这种模式。”刘燕所说的“郑州模式”是具有“ 一对一、不摸钱、担保代偿”特点的民间借贷模式。从以上几个特点来看，“郑州模式”不仅能够最大程度上保证放款人的利益，且符合相关法律规定，是一件好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刘燕对此话题保持了几分钟沉默，最后无奈地说：“很多时候做不到钉是钉铆是铆。”
刘燕介绍说，有些合同虽是“郑州模式”的三方协议，借款人、出借人、担保人俱全，但款项并非是直接给借款方，而是给担保公司。这首先违背了担保公司“不摸钱”的原则。除了这种做法，还有更离谱的，“借钱时说得好好的，绝不会把资金投向任何一家企业，但实际上，90% 的钱都从担保公司流向了企业。”有些投资项目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资金收不回来并不意外。
“这种情况下，担保公司可以获得更大收益。”刘燕坦言，自己也曾操作过这种事情。“我从老百姓那边以1分至1.5 分月息借来钱，再以2 分至3 分的月息借给那些房地产项目和市政路桥等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虽然利息比较低，但投资的项目都比较稳健。”刘燕的前期投资基本都能收回。“做过几次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就萌生了退出的想法。”可就在此时，刘燕了解到一个特别好的投资项目，想要捞最后一笔，她募集了一笔近500 万元的资金，连同自己积攒的300 万元全部砸在了这个“特别好”的项目上。“2014 年8 月，我听说项目出事了。”确认消息属实后，刘燕崩溃了。
“后门”的作用
“ 我陷入了混乱不堪的三角债关系，从天上跌到地下。”3 个多月的时间里，刘燕不断奔波于躲债和要债之间，简直就要人格分裂。看着因为要不到钱而愤怒和绝望，甚至是喊打喊杀的要债人，刘燕既愧疚又害怕。可前去讨要自己的钱时，刘燕也同样陷入了愤怒和绝望的情绪，也想喊打喊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4 年年底，洛阳的民间借贷产业链开始大规模崩盘。据媒体报道，目前已经立案的公司近百家。仅2014 年，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的公司至少60 家，连同尚未立案但已出现兑付危机的有100家左右。其中除担保公司外，还有投资、商务、黄金等类型的公司。这些公司涉案总金额及涉及投资者总人数尚无最终统计，投资者中不乏倾其全部家当者，以及将“棺材本儿”放进去的老年人。仅众生源、祥顺两家规模较大的公司，涉案金额就超过10 亿元，涉及至少5000 名投资人。
看到这样的消息，刘燕不由心惊胆战，原来自己的遭遇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受害者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
2014 年12 月底，西工区解放路河南驰龙投资担保有限公司（下称“驰龙”）的玻璃门旁贴上了公司立案通知，这时距公司资金链断裂已一年有余。刘燕和驰龙没有太多业务往来，“但都是这个圈里的，也有朋友是他们的投资者，所以或多或少了解一些。”据刘燕介绍，驰龙宣布资金链断裂后，投资者们最初并未报案，而是和公司协商解决。“解决方案是投资者出面替公司要债，要来的钱公司一半，另一半由要账人平分以抵合同上的债。”
刘燕的朋友曾和其他债权人一起去要债，一旦进入债务人的屋子，连吃饭和上厕所都是轮流进行，生怕一出去就进不去了。刘燕很能体会朋友的心情，因为她也曾想方设法将债权人拒之门外。“自从成为债务人，我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家里和公司早已不安全了，尤其是公司，所有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都被搬走了，门窗、桌椅都被砸得稀巴烂。”刘燕苦笑。
有熟悉情况的投资者介绍，驰龙公司出问题后，因为被评估“资产覆盖债务”，许多投资者也相信老板有还款能力，因此当时并没有立案，而是由政府组成帮扶小组，帮公司盘活资产，然后督促公司制定还款计划。期间，公司也把追回的部分房产和公司的车辆，以物抵债进行拍卖。
结果并不能令所有投资者满意，用合同换了辆汽车的投资者，事后认为车辆价格偏高、车况不好，要求退还。
更多客户担心的是，从欠款企业追回的资金被有关系的人“走后门”取走，有的债权人开始要求立案，但也有人不同意。
“不同意立案的理由有两个：一是一旦进入司法程序，按照洛阳市非法集资问题的一般处置程序，包括监测预警、案件受理、调查取证、立案侦查、性质认定、处置善后等六个阶段。过程非常漫长，很多债权人等不起。
而且夜长梦多，很多人也怕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最后不了了之；二是从目前已经立案的公司来看，资金兑付的情况不容乐观，甚至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这让很多客户难以接受。“刘燕说，对于是否立案这个问题，她也感到很纠结，”因为既是债权人，又是债务人，站在哪个角度考虑都觉得拿不定主意。“
在纠结的过程中，债权人的意见无法统一，有的顶着压力积极上诉，有的还想“走后门”把债务人保出来，“想把债务人保出来的人认为，只有债务人继续经营、筹钱，我们才有可能收回欠款。”这种无法统一的做法也给执法部门带来了困扰。
“事情还没弄明白，就有人开始‘走后门’，有的通过‘走后门’截留欠款，有的通过‘走后门’拿到了以物抵债的合约，还有的通过‘走后门’帮助债务人恢复经营……一团乱。”刘燕说。
这种一团乱的局面导致参与处理非法集资的工作人员处境尴尬。据媒体报道，有参与其中的基层工作人员说，处理非法集资工作要求群众利益最大化，就是设法尽可能多地给投资群众退钱。另有工作人员表示，最初一些公司被帮扶，目的也是盘活资产，清退资金，有时将负责人控制并不利于追回债务，是否帮扶主要是看涉事公司的资产能否覆盖债务。
对于被指立案前存在转移资产，有工作人员说，帮扶中的措施不能完全杜绝这种可能，也有人表示“不太可能”。无数次在政府部门奔波后，驰龙公司终于立案了，许多“难友”喝酒庆贺，但没高兴几天，问题又来了：还是拿不到钱啊。
走在洛阳的街头，刘燕看到欠款房地产企业的楼盘很发愁，她不知道在这种经济环境下，楼什么时候能建好，又什么时候能卖出去。虽然她自己经济条件尚可，但看到投进全部身家的贫困“难友”，心里很难受。
主张立案的部分“广融”债权人开始像驰龙公司的投资者那样，走上了推动立案奔波的道路。而“金隆汇通”的投资者，在公司立案后也开始了讨债生活。前几天，有部分债权人分成组，自发替专案组向欠债企业送催款通知单，告知还款必须打到公共账户。他们担心和债务人有关系的人私下要账然后“走后门”劫走资金。
信任危机
刘燕还记得，2011 年，洛阳市区各个街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理财和担保公司。而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那种繁盛景象，有些公司虽然挂着牌照，但却锁着，透过玻璃门，还能看到里面物品贴的封条。有些仍在经营的公司则提出了互联网金融的概念，部分未受此次事件牵涉的市民开始谈论最新的“P2P”。“感觉挺凄凉，当年民间借贷发展最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说这个话题，而现在，这么多人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新的赚钱手段已经被大家津津乐道了。”说这话时，刘燕又一次向记者表达了她的担心：此次涉及的企业都经过政府层层审批获得了经营资格，有的还获得了好几项荣誉称号，背景也非同一般。
刘燕曾几次拒绝了记者的采访，直到其他媒体陆续报出相关消息后，她才多少打消了一些顾虑。
刘燕的担心不无道理，据公开资料显示，此次宣告资金链断裂，无力赔付投资者损失的众多企业中，众生源公司就曾是一家“根基稳固、资金雄厚的知名企业”。
众生源创始人旗下公司众多，其本人也拥有青联副主席、市十大杰出青年等光环，旗下公司开业时，也有诸多重要领导参与。“这种背景的企业在吸纳资金时非常容易，首先，各种执照、证书特别齐全，投资的项目也都是其他企业拿不到的稀缺项目，谁会不相信？”刘燕说，“最重要的，这个企业还有多位重要领导做后盾，谁出事它也不会出事啊。”至于是哪些领导做后盾，刘燕坦言，“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还想追回自己募集得来的近800万元。”
这种心理并不鲜见。2014 年3 月出现问题的河南中担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叫李东。至今还有投资者拿着李东与领导们的合影称，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才敢放心把钱投进去。另外，还有投资者认为，反正都是洛阳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刘燕在圈子里认识的张鹏（化名）就是如此，张鹏通过熟人将钱放到“金隆汇通”时，先看了公司负责人的身份证，这家于2013 年注册于深圳的公司，老板也是洛阳人，“至少跑不了”。
但事情发生后，张鹏突然醒悟过来，跑是跑不了，但人在没钱也是白搭。现在，张鹏和其他债权人只能无奈地等待警方调查资金去向，或者去“认账”的借款企业要钱。
“都是盲目信任带来的隐患啊！”张鹏感慨到。
让许多债权人耿耿于怀的是，他们有时候被说成“理财客户”，有时候被称为“集资群众”，还有时候被指责是“非法集资”不受法律保护。其实，稍微有些风险意识的投资者都应该明白非法集资的风险，但在高利之下，大多数投资者选择了忽略这一点。刘燕说，“每个理财和担保公司，包括她自己的公司都是证件齐全，如果被视为非法为何不早点查处。”一位投资者点评政府监管：“不出事什么都好，一旦出事就说是非法的。”
而政府工作人员对此解释说，洛阳市相关部门不断出台文件，打击非法吸收民间资本的行为，要求稳妥、逐步地清退民间资本，然后退出这个行业，但很多企业并不执行。某些公司超范围经营，不能埋怨审批。投资人和公司都是私下进行，双方存本金和发放利息并非通过公司账户，监管部门监管困难。
但投资者并不信服，此前洛阳及周边城市的担保公司发生问题时，就有舆论认为，在民间借贷蔚然成风并走形时，政府投鼠忌器，缺乏管理，而具体管理中有无尽力去化解风险，只有当事人知道。
“ 民间借贷是个很可怕的事情，一旦涉足，很难退出。
因为总有更好的项目在前面等着你。“刘燕说。另外，刘燕也向记者讲述了她的无奈，”我几次都要退出，但没钱付投资者的本金和利息，只好再寻找项目继续投资，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逐渐走上了不归路。“刘燕坦言：”借出去的款都在同一时期收回来并能全部退还客户的情况不可能现实。比如我以1.5 分的月息从民间吸收资金，加上自营成本，得以2 分多甚至3 分的月息贷出去才能盈利，但以近两年的经济形势来看，没有哪个行业能有这么高的利润回报，所以企业只能靠不断吸收民间资金来维持运行，但只要其中一环出现问题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