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年,这座小城的民间金融开始飞速发展,小额贷款公司、担保公司、典当行和个人之间放贷成为民间资金流通的主要途径,而民间借贷的月息回报普遍在2 分以上,最高的甚至达5 分,即年利率50%


疯狂的民间借贷


http://www.gcmag.cn  《光彩》杂志2014年第12期  [字号:  ]  

作者:夏雪

  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高利贷者、商业银行、中小企业、担保公司、典当行、投资公司、地下钱庄、赌场等资金组织之间形成了民间金融市场复杂的生态链条,这条生态链条敏感而脆弱,酝酿着无法预测的风险。

  投资失误

  在我国中部某三线城市,一场关于民间金融的官司正在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庭上,担保公司、受益方、担保企业法人,反担保人,每个人都觉得很冤。

  这场官司要从2012年说起。小老板严鹏看到身边的朋友投资房地产生意一夜暴富,非常眼红,也想投资房地产生意。

  刚好某乡镇粮管所的两块土地正准备招标,用于开发房地产项目,严鹏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通过各种途径,最终获得了这两块土地的开发权。拿到开发权的严鹏有点得意忘形,没有对市场进行考察就开始四处筹集资金。

  据当地知情人透露,其实当地的房地产业务在2013年已经开始下滑,别说小乡镇,就算在市区开发房地产项目风险都很大。像恒大集团这种实力雄厚的大型房地产开发商在这个城市也是分期开发,在一期的两栋楼盘获得比较好的出售率后,才进行二期、三期的开发及规划。而急于赚钱的严鹏却在资金紧缺的情况下,不做任何市场调查和分析就直接让七栋住宅楼同时动工。据记者了解, 2011年左右,此城市的小产权房盛行,市区附近的城中村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六七层的小产权房,而乡镇上、农村的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城区工作,大家宁愿在市区附近购买小产权房,也不愿意在小乡镇置办房产。

  虽然也有朋友劝严鹏谨慎些,但严鹏却担心夜长梦多,认为趁热打铁把房子建成比较保险——这缘于前期严鹏拿地时用了点不可告人的小手段。

  严鹏的妹妹在银行负责贷款业务,以前做项目时,严鹏都是通过妹妹顺利拿到了贷款,但此次由于涉及金额过大,银行为了降低风险,不同意直接放款给严鹏,而是要求担保公司为其做信用担保后才同意把钱借贷给他。

  一般的流程是,担保公司需要严鹏出具相关的资质证明并进行审核,再将审核好的资料交到银行,银行复核后放款,担保公司收取相应的服务费。为了获取利益,担保公司自然对严鹏百般配合。不过,在整个借贷关系中,担保公司只是银行同意放款的条件之一,而不是决定因素。重点是,严鹏在银行有熟人,在过去的借贷关系中信誉良好,所以很快贷款就批下来了。

  贷款批下来后,严鹏立刻着手房子的开发和销售。但事与愿违,如今住宅楼已经完工几个月,从开始销售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房子却没卖出去几套。

  严鹏很无奈,“一年前我朋友也在这个乡镇开发了两栋房产,基本全卖出去了,才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们的房子卖得比他还便宜,却怎么也卖不出去。”

  房子卖不出去,银行的贷款自然还不上。

  “半年前,严鹏从银行贷的800万元已经到期,他没钱还,银行找到我们担保公司,我们只能把钱先垫上,现在别说利息了,严鹏连本金也没给我们一分钱。”

  担保公司黄总非常生气地说。

  如果不是严鹏无力偿还贷款,法院也不会介入这起民间借贷案件,这次借贷担保事件中所涉及到的资产证明造假也许将被永远封存。

  严鹏向担保公司和银行出具的担保资产是朋友的水泥厂,但这个水泥厂并不是朋友的私人财产,而是承包的国有资产,朋友只有经营权,他们出具的关于水泥厂的资产证明都是假冒的,但不管是银行还是担保公司在资质审查时都没有进行严格的调查,据知情人透露,其实不管是银行还是担保公司的工作人员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只是大家都从其中获得了好处,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目前此案件正在受理中,水泥厂承包合同到期后已经有了下一任承包者,法院根本无法通过水泥厂来保证担保公司的利益,虽然严鹏表示会尽力偿还,但能否兑现还是未知数。而当时以水泥厂名义帮助严鹏做担保的朋友也是有苦说不出。当初,他认为严鹏有房产作担保风险不大,严鹏还承诺赚钱后愿意出100万元作为答谢金,现在这一切都化为乌有。

  案件还涉及4个反担保人,反担保人都表示非常无辜,当时完全是出于哥们义气,才出面帮忙担保,严鹏还承诺过绝不让他们承担任何风险,没想到现在却莫名奇妙地坐上了被告席。

  案件经过一个多月的审理,依然没有任何音讯。此次案件涉及的担保公司由于无法及时收回资金,导致资金出现缺口,加上最近好几个贷款者都无力偿还,担保公司已经陷入无法继续开展业务的困境中。

  据了解,目前担保公司要债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像黄总这样通过法律途径;另一种就是暴力途径。由于担保公司主要从事高风险业务,正规一些的公司都会聘请律师团队,有的则在社会上招收一些混混成立要账团队。

  这种案件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通常速度非常慢,很多担保公司以及相关企业都会被“拖死”,而通过暴力途径又会导致民事甚至刑事案件,结果也不容乐观。

  内部混乱

  “现在民间金融的环境和当年的股票崩盘时差不多,前两年这座城市几乎全民都在参与民间借贷,高额的利率让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但随着市场大环境的变化,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大约70%的担保公司和民间借贷公司都停止了业务。”在谈起目前民间借贷的现状时,长期从事担保行业并且对当地金融行业非常了解的陈荣说道。

  记者了解到,当地绝大多数担保公司都不正规,操作模式也大同小异。很多担保公司的老板根本不懂金融,他们大多是通过做实业获得一定资金积累,这些老板之间经常有业务往来,形成了一个朋友圈,大家看到民间借贷利润高、收益快,因而集资成立担保公司。

  老板不懂金融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公司的人员的专业完全和金融行业八竿子打不着。担保公司聘用的工作人员,多数是政府部门(如财政局、国税局、公安局、法院等)内退或者退休人员,甚至还有少数在职领导。用担保公司老板的话说,聘请这些人是因为他们人脉广,朋友也多数是有钱人,大大提高了融资的力度。

  根据记者调查,在这个三线小城市里,担保公司的注册资金基本都在千万元左右,能达到一亿元以上的只有两三家,最高的注册资金也仅有两亿多元。

  这和大城市或经济繁荣地区不同,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较差,风险防控体系不到位,银行对其授信也非常谨慎,这导致很多担保公司根本没有正规担保业务可做。

  为了生存下去,担保公司干起了民间融资和资金调剂活动,比如搞过桥贷款、短期拆借等。所谓过桥贷款就是,担保公司先用自有资金帮企业还贷,等新贷下放后企业再偿还,不过企业需要支付一定费用。

  如果仅进行这些业务,担保公司所承受的风险还在可控范围内。但在利益驱使下,大批担保公司开始以高额收益理财名义非法吸纳社会资金,然后以更高的利率放款给资金紧张的中小企业。

  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在工商部门注册的非融资性担保公司,只能做诉讼保全、履约担保等非融资性业务,可实际上几乎所有的担保公司都会开展高利贷业务。

  2011年,这座小城的民间金融开始飞速发展,小额贷款公司、担保公司、典当行和个人之间放贷成为民间借贷流通的主要途径,月息回报普遍在2分以上,最高的甚至达5分,即年利率60%.在如此快捷的获利途径面前,全民几乎都参与到民间借贷中,高额利润驱使下的民间资金疯狂发展,这种违背经济发展规律的现象隐藏了巨大的风险。

  陈荣表示,中小型企业从银行贷不到钱是民间金融贷兴起和发展的根源。

  解决贷款难的普遍方式是,先由某个担保公司或者其他投资公司想办法筹集一批资金——这部分资金利率相当高,比如筹集100万元的资金,企业要支付5万元以上的月息。这笔100万的资金先被存到银行,然后银行再按照一定比例贷款给付息的企业。

  利益相连

  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很多做生意的朋友都相互认识,担保公司、商业银行、地下钱庄、企业老板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朋友的朋友,对他们而言,平时除了在经营方面互相沟通和合作,相互融资也是非常重要的。

  2011年至2013年,当地房地产市场异常火爆,很多老板都像严鹏一样涉足了房地产行业。房地产行业巨大的资金需求,滋生了当地民间金融市场的快速发展。

  某担保公司老板王洪原本从事粮食生意,后来从事房地产开发,挣了一些钱。看到一个开担保公司的朋友一年挣了5000万,觉得从赚钱速度上来看,担保公司比房地产生意还快,于是王洪便在2011年成立了担保公司,注册资金1000万元。

  担保公司成立之初,两三分的月利息让很多朋友眼馋,纷纷把钱放在王洪的公司,张豆就是其中之一。

  张豆2011年大学毕业后,回到了父亲与朋友合资的一家小棉纺厂做管理人员,不懂业务的他异常郁闷,后来他从朋友梅龙口中得知把钱放在担保借贷公司比现在要挣钱多得多。

  张豆听说王洪开了担保公司,经过打听可以给到月息3分的利率。他立刻把棉纺厂的70万股份套了现,并且将自己名下的两套房产抵押给了银行,将全部资产130万元放进了担保借贷公司。

  张豆的父亲和王洪是很好的朋友,考虑到王洪财大气粗,还有房产做保障,父亲并没有反对张豆将钱全部投入到民间借贷中。

  “我一个月什么都不干就可以收入几万元,这比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守在棉纺厂,为各种经营管理问题烦恼强太多了。”2013年春节,张豆在聊天时跟记者说道。

  这次再见到张豆,他已经明显没有春节时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变得沉默很多。经过聊天,才知道他把父母、爷爷、奶奶的钱都放进了担保公司,现在担保公司已经无力偿还。

  “ 好日子刚过了一年多, 就全部泡汤了,现在只要能把我的本金给我就行。”张豆无奈地表示。

  据了解,由于张豆的父亲在当地公安系统身居要职,加上跟王洪关系不错,经过各方沟通,最后将剩余的本金还给了张豆,但扣除了这两年担保公司每个月返还的利息。“200万元放在银行每年也有几万元的收入,如果当时我不把70万元从棉纺厂拿出来,每年也有10多万元的分红,是我太贪心了,结果一份钱也没赚到。我算是幸运的,好几个朋友把房子都卖了,所有的钱放在担保公司,现在被套进去,已经快家破人亡了。”

  王洪的境遇更加艰难。刚开始做担保借贷公司的一年多里,王洪确实赚了不少钱。他通过各种途径用月息两三分的利率吸收到几千万的资金,然后将这些资金以每月四五分的利息贷给需要的中小型企业或者房地产开发商。

  有了巨资做后盾,王洪的底气越来越足,胆子也越来越大。除了担保业务,以前从事的房地产业务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2012年他参与了两个楼盘的开发,钱越赚越多,胃口越来越大,王洪开始以身试法。将原本只可以建20层的房子加高到30多层,多出来的楼层自然无法办理正规的房产手续,这也为后期用房产做抵押引起各种纠纷埋下了伏笔。

  2013年下半年,很多借款者无力偿还,王洪的资金链崩盘,利益链里的各方矛盾开始激化。

  做担保借贷公司3年多,王洪的资产也几乎被耗尽。“我们这个地方圈子很小,银主(投资者)和贷款方都是朋友,现在贷款方还不上钱,我也没钱给银主,我自己的几千万元都搭进去了。”

  陈荣表示,王洪的遭遇代表着目前这个地区担保公司的普遍状况。

  在陈荣看来,这些担保借贷公司出现这种状况是必然的,为了利润,很多担保、借贷公司根本不去核查贷款者的资产,只要给的利润高就放贷。

  从2012年开始,整个地区的担保借贷公司几乎都“疯”了。月息2分、3分都太低了,有的甚至到了6分、7分,最后一毛的都敢出。按照50%以上的利息计算,贷款100万元,一年就要还50万元以上的利息——一般的实业企业能有20%左右的利润都算不错,任何企业敢碰如此高的利息,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陈荣称,如果企业运营正常,只是资金链暂时中断,由于企业停工带来的损失过大,短时间内可以选择从担保借贷公司贷款周转,但时间不宜过长。三个月之内,如果成本控制得当,不会影响企业的长期发展。但如果企业内部已经出了问题,还选择借助担保借贷公司来维持企业的运营,只会加速企业的死亡。

  利欲熏心

  担保、借贷公司为何敢在贷款人没有任何资产证明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贷?据记者调查,前两年当地很多地方拆迁造就了一大批百万富翁,城中村的小产权房开发也极盛行,因参与开发投资小、收益快的小产权房,一夜间成为百万、千万富翁的人比比皆是。这些人大多文化水平低,游手好闲,经常出入声色场所,参与赌博。

  梅龙就是其中之一。

  梅龙初中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后来到王洪的粮油加工厂给公司副总王松当司机。梅龙的舅舅与王松是朋友,而且王松的有些业务需要梅龙舅舅的帮忙。虽然只是司机,但梅龙还负责公司公关业务,经常陪同王松出入一些高级社交场所、歌舞厅、夜总会等。

  2012年左右,梅龙家在宅基地上建成一栋7层的小楼,共14套,除去父母留下的两套,剩下的12套全被卖掉,收入近200万。有了这些钱做资本,梅龙又和几个像他一样的朋友合伙在周围开发房地产,不到一年的时间赚了数百万。

  梅龙结交了一群与他经历相似的朋友,大家开始一掷千金地到各种娱乐场所消费,出入地下钱庄和赌场,这些地方的花钱速度远比赚钱要快。在赌场越陷越深的梅龙很快就输得身无分文。

  梅龙开始以接了工程需要周转资金的名义,向不了解内情的亲戚朋友借款,并承诺给1分的月息。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或多或少的借给了梅龙钱,但这些钱依然无法满足他的需求。后来他找到了王松,希望从他那里贷款,并给出了4分的高额月息。

  这里的社交圈并不大,王松逐渐听到了一些关于梅龙的传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借给梅龙50万元,后来梅龙才得知王松的钱是从王洪的担保公司以2分的月息贷出来的,他为了赚取其中的2分差额铤而走险,几天后梅龙又以同样的方式从王松那里借贷了30万元。

  2013年的春节前夕,到了还款的日子,梅龙消失了。王松找到梅龙的家里,其父母和老婆都找不到梅龙的下落,王松傻眼了,那些钱他是以自己的房子作为抵押从王洪那里借贷的钱。

  春节前夕,除了王松还有两家担保借贷公司找到了梅龙家里,家里这才知道梅龙所欠担保借贷公司的钱高达500万元。

  整个春节期间,不停有要账的人在梅龙家等待他的出现,父母和刚刚不到一岁的孩子只能躲在梅龙的舅舅家度过那个难熬的春节。

  “家里用来买房子的钱全给他了,一点也没剩下,以为他在做生意,没想到他赌博,还借高利贷。”梅龙的母亲谈起此事,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半年后,梅龙回来了。钱已经挥霍干净,王松等债主也拿他没办法,只能不停催账,后来听说梅龙找人打了经常去家里要账的人,现在到他家要账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王松几乎绝望了,一年又过去了,钱迟迟没有还上。王松无奈地表示,“只能是他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我,我把房子抵押了,现在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聊起当地民间借贷担保的现状时,陈荣直言,因为参与的人和企业实在太多,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离整体崩盘已经不远。

  在这场疯狂的“借贷游戏”中,不管是担保公司、担保人、借贷人、放贷人还是参与其中的企业,几乎都成了高额借贷关系中的受害者。

  (注:因受访者的要求,本文所涉及的人物姓名全部为化名)

  记者手记:

  民间借贷已经陷入疯狂。

  在记者的采访中,山东某地最大的私营企业主因为涉足民间借贷而导致企业亏空两亿元人民币,企业主无力偿还贷款,最终因精神压力过大而自杀,留下年幼的儿子来面对巨额债务。

  这样令人唏嘘的案例并不鲜见。在我国,中小企业资金短缺的现象非常普遍,融资难已经成为中小企业面临的最大问题。由于企业缺乏抵押物,财务管理不规范,很难通过正规途径从银行贷到款。相比银行,从担保公司借款要求低、方便简单,而且还款时间灵活,因此,许多中小企业转而寻求担保公司的高息贷款。

  巨大的市场需求推动了民间借贷的疯狂发展,游荡在民间的数万亿元资金成就了民间借贷的繁荣,甚至“不差钱”的上市公司也开始把钱投向民间借贷业务——有的贷款收益甚至超过主业。

  房地产业、采矿业等高利润行业企业是民间借贷业务的主要客户——只有高额的利润才能支撑民间借贷高额的利润,但受大环境影响,房地产和采矿业陷入不景气的局面中,加上民间投机性借贷泛滥、中介机构违规操作、地下运行监管缺失等诸多因素,民间借贷逐渐走进了死胡同。

  如何规避民间借贷的风险?目前连国际上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也拿不出良策。

  较有效的办法是做好传统的实授前调查,测算客户是否存在资金缺口;选择有效的担保,主要依靠有效的物权实现债权,放弃“火烧连营”的联保互保;扎实做好贷后监控,用好技术手段和受托支付机制,控制资金流向。但目前来看,我国的多数民间资本更热衷于高利贷,对于资产证明的调查并不严格,成为民间借贷市场逐步失控的导火索。






关闭窗口
光彩杂志社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