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小欧（化名）电话时已是10 月19 日后半夜，对于还未拿到毕业证的小欧来说，接受此次采访完全出于“江湖道义”，为此，他特意请了假，“不敢让学校知道，否则就会惹祸上身。”
小欧就读的学校是目前堪称中国民办教育标杆的蓝翔技校。这所创办已有30 年，目前拥有5 个校区，学生人数超过3 万名的民办学校近些日子突然关注度飙涨。先是一场跨省斗殴事件，继而是校长荣兰祥资产被揭秘，然后是荣兰祥的离婚风波……一系列不断发酵的恶性事件将蓝翔技校推向了风口浪尖。
学费猫腻
这让人们对“传说中”的蓝翔技校倍感好奇，并开始热衷于挖掘其中的“内幕”。
首先被挖出来的是学费。有事实证明，蓝翔技校招生几乎是不设门槛的，所以，每年会有上万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涌向这个以“学习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的广告语而闻名的民办综合型学校。
在众多生源中，来自农村的学生比例高达80%，小欧就是其中一个。小欧选择蓝翔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学费低；二是名气大，能保证百分之百就业；三是离家近。”
在进入蓝翔之前，小欧打听过很多学校，经过几番比较，蓝翔脱颖而出。“当时蓝翔招生处的老师声称，一年的学费是1 万元左右，我觉得这个标准不会让我的父母有太大压力。”
但入校后小欧就后悔了，学费并不像招生处老师说的那样，“我第一年的花费大概是3.5 万元。”因为家境一般，小欧的学费都是父母精打细算省下来的，因此他印象深刻。记者联系了部分蓝翔学生，据这些学生反映的结果，几乎没有哪个学生的年学费能控制在1 万元左右，都是在3 万元左右的水平徘徊。一位曾在蓝翔上过两年半高级技工班的同学告诉记者，他在蓝翔总共花费近8万元。蓝翔招生指南上给学生算了一笔账，两年半的汽车维修班3.289 万元的学费里包含了广告费2000 元，教师工资7500 元，水电费250 元，实际学费为2.314 万元。两年半制高级技工“厨师长”班学费3.298 万元，其中实习费用为1.865 万元。
高额学费背后究竟有什么猫腻？
“蓝翔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必须服从所有管理，遵守纪律，按时作息。”已从蓝翔毕业的王峰称，蓝翔的学生平时不能随便出校门，生活用品只能在校内购买，校内商场是蓝翔自己经营的，其商品价格往往要比外面贵很多。“伙食也太贵而且很差，很多人经常靠吃方便面度日。”小欧对此表示认同，他平均每月的生活费在1000元以上，仅这笔支出每年就得1 万多元。
由此看来，蓝翔的收入不仅包括学员学费，还包括封闭教学期间数万名学员日常开销所产生的利润。
此外，小欧还提到了一项令人匪夷所思的收费名目广告费，这一项被堂而皇之地列在每个学生的学费通知单上。“这是校方硬性摊派给学生，大约占总学费的5%，一些比较热门的专业广告费占比更高一些。”荣兰祥曾对此作出过解释，“每年蓝翔花在广告宣传上的费用高达数千万元，几乎每个学生都是因为广告才会来蓝翔上学。”
在他看来，这笔支出由学生承担理所当然。
在蓝翔学习半年后，小欧的家庭已经不堪重负，“我想过退学，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学费是一分不退的。”想来想去，小欧觉得反正钱拿不回来了，只能咬牙熬到毕业，然后让学校安排就业，“有工作就好了，可以把学费赚回来。”
为百分百就业率而来
“坦白说，最终打动我的是‘百分百就业率’这句承诺。”有些沮丧的小欧告诉记者。其实不仅小欧，很多学生都是冲着这一点选择蓝翔的。
小欧说，咨询时蓝翔的老师明确告诉他，学校保证百分百的就业率，但事实并非如此。通过小欧，记者联系到蓝翔的任教老师李玉（化名），请她解释蓝翔宣称的“百分百就业率”。
“首先是必须无条件服从学校的分配安排。荣兰祥曾说过，不管你是‘东北虎’， 还是‘西北狼’， 到了蓝翔都是‘小绵羊’。”从这位老师的解释中，记者得知，所谓的“无条件”包括工作地点、工作时间以及毕业证领取时间和费用。“比如你家是河南的，但学校安排你去内蒙古，那你也得去。不管那里工作多苦多累，至少要干够4 个月，否则就扣发毕业证。不想去也可以，只要交1000 元‘就业费’，4 个月后就可以到学校领毕业证。”
这种“霸王条款”为何能在蓝翔持续多年？该老师告诉记者，蓝翔学员中多是没钱、没背景的农村孩子，有些家庭为了让孩子完成学业已经负债累累，所以不会轻易放弃学校推荐的工作和即将到手的毕业证。
据公开资料显示，荣兰祥在2013 年注册成立了蓝翔人力资源有限公司，该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负责给毕业生联系工作。“说是帮助毕业生联系工作，其实就是在网上找招聘信息然后帮学生联系，有时甚至不会充分核实其真实性和准确率。”这种联系工作的手法让蓝翔的“百分百就业率”名不副实，该老师表示，100 个学生里能有7、8 个找到心仪的工作就不错了。
即便如此，蓝翔招生处的老师依然宣称，蓝翔有能力把毕业生安排到全国各地的单位。针对这一说法，多位接近蓝翔的知情人士表示，异地分配工作实质上是蓝翔拖延学生就业的一种手段，目的是向毕业生收费。而后者的说法显然更接近李玉的解释，同时也更符合小欧及其老乡所处的境况。
小欧的老乡今年9 月份从蓝翔毕业了，学校安排他去陕西工作，“是一个经济发展状况还不如我们家乡的小地方，不知道去了能干什么？”小欧不敢透露老乡的名字和单位名称，“他还没拿到毕业证，怕学校知道了扣发毕业证。”去了一趟工作单位，小欧的老乡无奈地缴纳了1000 元“就业费”然后自谋出路去了，“发毕业证要等到今年底或明年初了。”有老乡的前车之鉴，小欧非常担心自己的前途，即将毕业的他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当记者问及李玉小欧老乡的事情时，这位在蓝翔工作一年半的老师沉默了，在记者的追问下，她最终说了两句话，“这种情况在蓝翔司空见惯”“你可以看看新闻，那上面说的八九不离十。”之后，就不再回答与小欧老乡相关的任何问题。
悲凉的转班
百分百就业率固然对小欧有很大的诱惑力，但一个月的试学期则是蓝翔为他端上的一碗“迷魂汤”，因为这碗“迷魂汤”，小欧成为了3 万多蓝翔学员中的一员。
“蓝翔说可以试学一个月，不收取任何费用，只要带上自己的生活费就行。”小欧试学的地方是位于山东省济南市粟山路的“蓝翔建设机械有限公司”，同样是封闭式管理。“学员进去后几乎就没有自由了，带班老师会不断跟你说学校的好处，每天都会有不同的老师轮番做工作，一直到你同意报名为止。”小欧说，带试学班的老师“责任重大”，因为试学的学生是否能全部成功报名关乎他们的提成。“比如一个试学班10 个学生全部报名，老师就可以顺利拿到提成，但如果有一个没报，老师不但拿不到提成，还会被追究责任。”这才是小欧口中所谓的“责任重大”。
生源不仅关乎老师的提成，同时也是蓝翔考核老师业绩的重要指标，“所以蓝翔‘流行’转班。”
“我的专业是烹饪，可入学后才知道，想要学得全面，得不停转班，每转一次就要缴纳一次转班费。”小欧的学时是两年，现在已接近毕业，在校近两年，他转了两次班，“最初报的班只能学到一些表面上的理论知识和基本的颠勺等，没多大用处，想要毕业后找到好工作只能转班学其他的技能。转学雕刻时交了1500 元，转学面点时交了1000 元。”在众多学员中，小欧转班次数算少的，挖掘机专业的学生转班更多，挖掘机转装载机，装载机转推土机，推土机转吊车……“不能不转，不转老师就给你小鞋穿。”
老师如此热衷于转班是为了让学生掌握更多技能吗？“当然不是，就是为了多收钱。比如烹饪，本该一个班学完的内容，它给你分成三个班。”“小欧说得没错。”
记者向李玉求证转班事宜时，李玉斩钉截铁地说，“因为这是老师提成的主要来源之一。”
据李玉介绍，学校按比例给老师提成，1500 元的转班费老师可以提100 元，十个学生转班就可以拿到1000元提成。利益驱使下，转班成了蓝翔校内的一门生意。
为了拿更多的提成，蓝翔的入学门槛越来越低，“现在根本就是零门槛。”蓝翔的前任教老师张明一针见血地说：“交钱就上，这种没有原则的入学方式导致蓝翔的生源越来越复杂。”
张明介绍，在蓝翔的学生中，高考落榜的应届毕业生数量微乎其微，多数都是在家混了多年后想学点真本事的、外出打工后想回家自己干点事的、辍学后想走另一条路的，甚至还有已经成家有孩子的中年人。不仅如此，蓝翔的学员流动性也很强，有的读着读着就不见了，有的随时就插班上课，大家的水平参差不齐，有时连语言都有障碍，“没有学期的概念，反正学校的车每天都在火车站等着，来了就上课，上不下去再说。”
小欧说，目前蓝翔共设有汽修、烹饪、美容美发、数控、工程机械、机电一体化、焊接、计算机八大专业100 多个工种，不过最具实力的两大专业是烹饪和汽修，而挖掘机则是被网友炒起来的。“蓝翔的教育模式非常简单，所有的学生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需要个性和天赋，只要按照流程就能毕业、就业。学生就像是学校生产出的产品，衡量的唯一标准就是能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而这一切和转不转班有着直接关系，钱花得多，老师就比较看重你，给你推荐工作时就会负责任点。”但小欧显然不行，因为他的转班次数让老师不满意，自然也就不会看重他。
“逆天”的理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荣兰祥和蓝翔技校都被看做民营领域的传奇，甚至有人用了时下比较流行的网络名词——“逆天”来形容它。荣兰祥和蓝翔技校何以“逆天”？
虽然蓝翔开在山东，但荣兰祥却是河南虞城县人，刚到半百的他是1986 年开始创业的。当时，他和自己的妻子孔素英租下了济南市天桥区几间教室，办起了学校，还承包了学校食堂。当时学校可以教授的专业只有油漆、沙发制作和缝纫，前两者由荣兰祥任教，孔素英教缝纫，学校名称是“天桥区技术学院”。
不得不说，荣兰祥的确有一定的经商头脑，在中国的培训业务还处于萌芽状态时他就迈出了第一步。之后两三年，部队开始搞“三产”，荣兰祥又与部队合作办培训班——其老丈人孔令荣就是退伍军人。
和部队合作有很多好处。首先，部队能提供场地，这让荣兰祥省去了一笔场地租金；其次是部队能提供充足的学员数量。当时部队转业人员非常多，而具备与社会接轨技能的只是少数，这一点恰恰成就了蓝翔，也为荣兰祥实施军事化管理奠定了基础。和部队的合作让荣兰祥的掘金速度成倍增长，在此后的10 年间，学校规模不断扩大。
1997 年左右，因为中央军委限制部队从事三产，蓝翔技校和部队脱钩，荣兰祥被迫把房产退还给部队，在济南药山脚下买下50亩土地，建起了新校区，并更名为“蓝翔技校”，此时，蓝翔的学员已经上万，2002 年则达到了3 万人。从学员数量上看，当时的蓝翔已经可以被称为全国最大的职业技术类院校。
从部队脱钩的蓝翔开始了另一条致富道路，那就是深入农村。2006 年，蓝翔聘请唐国强做广告代言。这位曾经扮演过毛泽东、诸葛亮的演员在农民心目中颇具正能量，他在电视里伸出大拇指推荐蓝翔的招牌动作吸引了无数来自全国各个乡镇的学员。据一位2007 年在蓝翔学习，后来在该校任教两年的学员表示，一些培训班只培训1 个半月到3 个月，流水招人，流水开班，这样就可以多招学员，多收学费了。
对于蓝翔的再次转型，有民办教育专家表示，家境一般的农村孩子想进城不外乎两条路，一是考上大学，毕业后想办法留在大城市；二是掌握能够进城谋生的技能后进城务工。对于前者，终究只是少数幸运儿能够获得的机会，而后者则现实很多，这种想法成为蓝翔转型成功的主要因素。另外，像蓝翔这种实用技术培训学校让很多大城市的人不屑一顾，这是一种观念上的轻视。
而对于农村地区的年轻人来说，能依靠一门技术摆脱农村的环境，进城并找到一份养活自己乃至改善家庭生活的工作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有资料显示，在农业人口大省山东，类似于蓝翔这样的职业技术学校相当多。学生该如何选择？对于信息渠道闭塞的农村家长们来说，不外乎是口口相传，以及看广告。蓝翔恰恰抓住了这一点，近年来学生总数一直能保持在两三万人。这在民办教育领域被“逆天”，更何况，蓝翔还曾经尝试多元经营，除蓝翔技校，还开办了山东蓝翔建设机械有限公司、山东蓝翔房地产开发公司、山东蓝翔工程建设有限责任公司、山东蓝翔广告有限公司、荣氏玉尊珠宝公司等。此外，山东蓝翔职业培训学院还向济宁银行股份有限公司投资1900 万元。
据李玉称，蓝翔技校内建有教职员工宿舍，在济南美丽湖还以给教职员工住宿的名义购买了70 多套住房。
另外，该公司在青岛、北京、济南还有多处房产。“蓝翔更像是中国教育行业的‘富士康’，只不过它生产出的是掌握劳动技能的学生，而不是它最初所宣称的个性化、综合性人才。”
后记：采访过程中，记者获知，此次“蓝翔事件”的导火索是荣兰祥与其妻孔素英的离婚风波。
直至截稿，记者未联系到孔素英本人，但据媒体报道，9 月5 日，蓝翔技校负责人王纪中、付汉民等带领蓝祥技校师生在商丘市天伦花园与荣兰祥的岳父孔令荣等人发生争执，为房产大打出手，最终被当地警方制止并拘留，也就是本文一开始提及的“蓝翔跨省斗殴事件”，对此，孔素英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给出的解释是：“荣兰翔不想和我打离婚官司，因为他怕分财产，也怕丢面子。”孔素英说，她2010 年就起诉离婚，后来撤诉。2013 年底她又提出离婚，两个多月后得以立案。
而此时，又一关键人物浮出水面，那就是蓝翔行政主任孙丽。孙丽表示，早在15 年前，“荣校长”就向全体教职员工表示，要奖励大家每人一套住房，但是当时学校实力有限，无法兑现，而现在的天伦花园就是“荣校长”要兑现的房子。按孙丽的话，商丘天伦花园的房产是属于学校的。
作为证明，孙丽出示了一张由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盖章的民事裁定书，这份日期为9 月2 日的裁定书标明济南天桥区人民法院已查封了位于商丘市神火大道旁天伦花园351 套住房以及地下室。孙丽还出示了一份财产保管委托书，这份日期为9 月5 日的委托书表明，荣兰祥将天伦花园的产业以及团结路中路的一套单元房全部委托给王纪中、白长华、付汉民和田磊强（均为蓝翔技校管理人员）管理。
“我们派人去管理房子是因为得知孔家私自把房子卖给了别人，已经出售了几十套。争来争去，其实都是因为离婚案，我们现在就听法院的判决，如果判给孔素英，我们就无条件退出，不再争了。”孙丽如是说。对此，孔素英的回应是“全是谎话”。而孙丽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是何种角色，我们不得而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