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欧做生意


http://www.gcmag.cn  《光彩》杂志2006年第3期  [字号:  ]  

作者:■口述/周泽淦 ■整理/韩斌
  一个人一辈子,神仙、老虎、狗都要做。到国外淘金,暗藏凶险,也充满了商机

  对于我们这代人,“机会”是个奢侈品。有机会可以去国外赚钱,我不想错过它1997年,我54岁,一个人去了东欧淘金。
  选择去东欧,是因为我在意大利的亲戚感叹,意大利生意难做,倒是东欧那边的国家,遍地都是黄金。那时,我家经济条件已大有好转。我从厂里办了退养,开了一家汽配小店,生意不错。妻子教书,女儿读大学,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安稳、幸福。
  日子好过了,我心里并不满足。说我穷怕了,一心想多赚点钱也好;说我过惯了一种生活,想出去长长见识也好,都有道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机会”是个奢侈品。
  我是老三届的,还是个家庭成分不好的老三届。我爷爷从前在杭州城开旅馆,生意很大,生活也很奢侈,螃蟹只吃盖子,鲫鱼只吃肚子。不幸他沾上了鸦片,家道渐渐败落。我父亲本是提鸟笼、票花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大少爷,倒也吃得起苦,家道败落后跑出去做学徒。因为会写文章又懂医术,在国民党部队当了一名文官——这个“历史污点”,后来让他吃尽了苦头。我外公是大地主,家中描龙绣凤,拍《红楼梦》绝对没问题。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据母亲说,我一出生,手上就戴满了戒指。
  前两天和一个小朋友聊起我家的故事,他向往得不得了——现在的年轻人怎能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大地主、资本家的家庭出身,真是一种避之不及的灾难!
  我18岁那年,父亲因为历史问题到农场改造,家里失去经济来源,一下子陷入没饭吃的绝境。身为长子,虽然我读书成绩很好,这时也只能放弃上大学的梦想——填饱全家人的肚子要紧。那些年,我去做临时工、拉大板车、到农村收蚕茧,什么活都干过。
  粉碎“四人帮”后恢复高考,我那时30多岁了,在一家机械厂当工人,也跃跃欲试。最后还是认命了——上有老下有小,最主要的是经济困难,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理想而让我的家庭雪上加霜。
  或许就是这样:我的生活中,从来就不敢有“梦想”。当一个新时代来临,带来了以前不能想像的机会时,我不想再错过它了。
  我兴冲冲地去办出国手续,又匆匆忙忙地把店转让了。怀揣1000美元,我离开了杭州,向那个陌生的国度飞去。
  现在想想,那时胆子真大。
  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在齐膝深的冰天雪地里走,美元绑在腰里,好像绑着一颗定时炸弹
  飞机上了天,我第一次看到蓝天上面还有一层层白云,很兴奋:世界真奇妙!马上我也要去体会天外有天的感觉了。
  一下飞机,我就尝到了现实的滋味。
  机场很破旧,一点没有身处欧洲的感觉。进关时,按照中介公司的事先嘱咐,我小心翼翼地将100美元夹在护照里递进去。工作人员面无表情,钱收下,护照“啪”地扔出来。
  1997年的这个东欧小国百废待兴,物资匮乏,贪污受贿现象严重。机场一幕,让我从云端落到了真实的地面。
  我来到的还是首都,但感觉上仍是我们国家上世纪70年代的水平。最大的百货商店里,地是水泥地,年久失修。大片大片的土地荒废着——我在那儿呆了3年,那里的砖头水泥就堆了3年。不过在生意人眼里,凡是经济刚起步的地方,都是遍地黄金。国内淘汰的尼龙、的确良,在那边都可以赚到大钱。
  一安顿下来,我马上赶到当地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去考察。那个市场就像我们家乡环北小商品市场的格局,只是规模更大,上万中国人在里面做生意,青田人、温州人、河南人很多。另外还有阿拉伯人在卖地毯。
  看了两天,我发现,生意人忙得顾不上吃饭,市场里卖小吃的很受欢迎。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我还是先做中国人的生意吧。杭州男人做惯了饭,小东西烧烧弄弄不难。
  我买了一部小推车,车上摆一只保温桶,就开始在市场里卖茶叶蛋、粽子和肉骨头稀饭。别看我一个大男人,烧东西很用心思的,粽子里裹的是红烧肉,茶叶蛋用国内带去的茴香桂皮煮,特别好吃。一车推出去,转一两条弄堂就卖完了。
  大概有一年时间,我天天起早贪黑。下午回到家,包粽子、煮茶叶蛋、熬粥,一直忙到半夜。没睡几个钟头,又要赶快起床,7点钟就要出门。我的住处离市场有一个小时的路,中途要换两部车子。批发商也是一早从各个城市赶来,早饭、中饭全在市场解决了。我是全市场最迟走的,因为很多人要买我的食物回去当晚饭。
  吃苦,这没啥。上世纪80年代,为了多赚点钱,我每天一下班就跑到一家汽配厂打零工,做一只配件赚两厘钱,做到早上四五点钟,可以赚二三十元。我们这代人吃惯了苦。可是,人在异乡的担惊受怕,才最考验神经。
  在那个国家,绑架、抢劫经常发生。起初,当地银行不让我们汇钱回国,中国人都把现金绑在身上。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冬天,在齐膝深的冰天雪地里走,脚都迈不开。美元绑在腰里,好像绑着一颗定时炸弹。
  还有,在当地人眼里,中国人都是有钱的老板。小偷就专偷中国人。后来中国人相互传授经验:背包里放废纸,现金放在蛇皮袋里拎着,上面再放一把菜作掩护。搞得像地下工作似的。
  腐败的警察和职能部门人员的胃口,也让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中国人深受其苦。每次进出机场,我都像过“鬼门关”——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你罚个头破血流。有一次,我就被罚得差点回不了国。那是我回国进货,行李中带了一罐给我妻子买的意大利摩丝,被机场工作人员狠命地半罚半拿,把我的美元全掏空了。飞到北京后,身上剩下的一点钱,除了吃饭才够买一张回杭州的火车票,而且还不是直达的,要到安徽转车。
  在那个叫宣城的小站,一整夜,我都和盲流待在一起。箱子上的标签都是外国字,我一条条撕下来。肚子那个饿啊,去捡东西吃的心思都有。
  火车到了杭州东站,我打车直奔家里,让家人下来付车钱。妻子的身影一出现,我全身都瘫软下来。妻子急煞了,我说,没什么,我饿坏了。
  在那边的中国人,哪个没吃过这种苦头啊。
  2000年回国后没多久,我从报上看到,我们的市场被火烧了。市场不供暖,大冬天的,摊位烧电炉取暖,电线短路,一烧一大片,真惨。
  中国人在外面赚钱太不容易了,这钱,有泪,有血。
  中国的食品和中医真是无穷无尽的宝库,深入进去,做生意都变成一种享受
  到了国外才有体会,中国的食物有多么丰富。在我们看来,那边的菜场真叫没东西吃。鱼是死鱼,鱼鳞都掉了。蔬菜又少又贵,一块生姜都能卖到一个美金。买根黄瓜,哪舍得一口气吃完,要一天吃一截。就这种情况,还是中国人去多了才得到改善:中国人去租地、种菜,带去了国内很多蔬菜品种。有时候我真佩服我们中国人,吃苦耐劳,脑子灵光,什么恶劣条件都能生存。
  那时我已卖了一年茶叶蛋,有了点积累,对当地情况也摸熟了,就想自己开店做生意。那段时间,我晚上做梦,都在逛我家小区的菜场。我决定要开一家中国食品超市。
  开食品店,货源没问题,每隔3个月我回来进一次货,发一个内装300个品种的集装箱回去。重要的是客源。我瞄准了赌场。
  那边的赌场非常发达,都是国外来投资的。赌场设有专门的自助餐区,吃喝全免费,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有钱的没钱的,有素质的没素质的,都可以来混饭吃,光吃不赌都没关系。
  其实,天下哪儿会有免费的午餐,赌场老板最懂心理学了,在这个充满诱惑的场所,你迟早会上钩的。一旦赌上了瘾,那么老婆上吊、夫妻离婚、自己睡马路睡公园的事情就可能会发生在你身上。我认识一个赌场的厨师,他是天津人,原来也是做生意的,在赌场输光了全部家当,干脆留下来做厨师,600美金一个月,吃过用过,还要去赌,永远没有节余。他做梦都想回国,却再也回不来了。
  忙了一天,有时我也会到赌场去吃顿丰盛的免费晚餐。偶然听到几个中国人在聊天,说某某赌场生意很好,因为东西好吃,有什么什么菜吃。我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去找那个赌场的中国厨师,让他帮忙介绍采购员。采购员是当地人,我跟他说:畅销的这种菜是中国的,我店里就有,质量很好,来看看吧。
  几天后,他果然来了。我就向他推荐各种中国食品:香菇,木耳,黄花菜,冬笋罐头。然后送他一包茶叶,我对他说:我看你比较胖,这个茶有减肥作用,你拿去喝喝看。茶叶包装袋上有英文说明,他看得懂。
  过了一段时间,这个采购员欢天喜地地来了:“旁普士(笋)有没有了?”原来当地不产笋,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奇的食品。然后和我比画:我还要那个“苗条”的茶叶。
  就这样,从菜卖到冬笋,又销旺了茶叶。到最后,各个赌场我都认识了。我一进去,他们就问:“货到了没有?”地铁口、市中心的商店,都在销我的减肥茶叶,2个美金一包,几百包几百包地批发。
  生意能做起来,多亏语言过关。我没时间上语言学校,只能自己硬学,向每个懂语言的人请教,光100个数字,就学了半个月。慢慢地,日常对话总算没问题了。
  语言一通,就不太会上当受骗了。有一次我租一辆车到小城市办事,讲好车费是500卢布。司机开到半路要加钱,威胁说不加钱就不给下车。这时正好红灯,有个胖警察在前面,我灵机一动,向警察招手:“不利也得(朋友)!”警察听到了,也向我招招手。我对司机说,他是我邻居。然后又喊:“晚上一块去酒吧啊!”司机一声不响,乖乖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语言一通,生意也越做越灵活。全世界的商店,食品店最受欢迎了,谁不喜欢吃呢。经常会有当地人走进我店里,好奇地看看、摸摸,我也从来不放弃宣传的机会。他们最喜欢吃面包,我就说,把韭菜、香菇夹在面包里,很好吃的。他们没见过酱油、麻油,闻来闻去说:真好闻啊,你们中国的东西都那么好闻吗?我说,哈哈,是啊,我家乡整年的气味都很好闻,夏天荷花香,秋天桂花香。
  有一次,我给赌场送货,遇到赌场老板和他妻子。他妻子生了嘴角疮,我就把自己配的八宝茶送给她喝。当地蔬菜贵,中国人吃得少,容易上火。我父亲懂医术,我也多少受了点熏陶,进货时,进了金银花、枸杞子、胖大海、红枣、莲子,一袋袋配成八宝茶,本来是给自己和朋友喝的。没想到过了两天,赌场老板特意来找我,说你这个中国茶太神奇了,我老婆一喝,嘴角疮就好了。他高兴,我也高兴:供货更加没问题了。
  这件事也提醒了我,我开始进一些常用药。我店里的会计是当地人,有一次被开水烫伤了,也是病急乱投医,我拿出清凉油让他涂抹。真奇了,事后他腿上连条疤都没留。这下都传开了:中国的清凉油治烫伤有特效。
  中国的食品和中医真是无穷无尽的宝库。深入进去,做生意都变成一种享受。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看我的“中国食品超市”,那漂亮的有机玻璃招牌还是从杭州定做来的为了送货方便,我买了两部汽车。雇了一个当地司机。我是想避免麻烦——当地人开车,警察一般不会来刁难。没想到,这个司机倒成了我的麻烦。
  司机叫多莫诺。当时他站在路边,胸前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我是司机,你需要开车吗?”我看他50多岁,一副老实相,就把他捡回来了。
  前半个月,他做事规矩,可一发了工资,一个星期都不见人影儿。我急了,寻到他家去——他家在贫民窟,砖头搭的简易房子——原来多莫诺是个酒鬼,拿了工资就去喝酒,已经醉了三天三夜。我本想说:“你被解雇了!”但他老婆哭得要命,我说不出口,只好去给他们买面包,对他老婆说:以后,工钱一个星期发一次。他老婆拼命点头感谢。
  多莫诺有优点,手脚干净,不喝酒时,人也勤快,这样的雇员很难找。有一段时间喝酒少了,我就小小地奖励他,送他衬衣领带什么的。多莫诺有意大利血统,个子高高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小辫,穿上新衣服,样子蛮英俊的。我夸他:“你看你今天多漂亮,好好工作!”他嘿嘿笑,也很高兴。就这样“骗”,骗他每天来上班。
  像多莫诺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当地人很多,但是有修养的当地人也不少。上电车,女士先请。公众场合,说话声几乎听不见。倒是我们有些同胞,打手机哇哇哇,在赌场吃东西,吃得一塌糊涂,我看了真替他们害臊。
  那边风景也不错,蓝天白云,绿树成荫。树杈和树叶都成30度角往上生长,别具欧洲风情。秋天,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很壮观。吉普赛人就炒了葵花子,放在鞋盒里来卖,这是当地人最喜欢吃的一种零食。
  女孩子也都很漂亮,不过时髦女郎身上穿的,多数是中国货。
  那个时候,我的食品超市渐渐做出了名气。生意好的时候,一只20多万元的集装箱,可以赚到七八十万人民币。我以为,前途一片光明了。哪里料到,祸水来了。
  起因是我在赌场吃饭,有个市场里一起做生意的沈阳女子,我们平时都很熟的,她正被放高利贷的人派来的打手纠缠。“我没钱!”那个女孩很强硬。打手冷冷地扔下一句“你们都听到她说的了”,走了。我在一边看,忍不住说一句:“你这么硬不行,要吃亏的。”她好像也回过神来,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大哥,怎么办,今天我不能回去了,你那里能不能让我避两天?”
  小时候,父亲把我从义乌外婆家接回杭州,在车站叫一辆黄包车回家。大夏天,黄包车夫跑得满头大汗,我急得拼命替他扇扇子。父亲对母亲夸我:我们这个儿子良心真好。
  良心好也要看对象的。这种忙其实不能帮,可是当时我看她可怜,又想到店里好几个人在,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女孩感激地说:大哥,幸好遇到了你。碰到这种事,别人都走开了。
  唉,难怪别人都走开。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孩的男朋友有黑社会背景。我是引狼入室了。
  从此以后,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到我店里来寻事。一个月里,店里被偷了两次。到后来,气氛越来越不对,门口不断有人转来转去,身上还带枪的。
  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离乡背井的中国人也是良莠不齐。大部分都是胼手胝足、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也有和当地黑社会勾结的,看到同胞生意做得好,就来敲诈勒索。我的食品超市那么受欢迎,早就被他们盯上了。
  那个时候我还心存侥幸。2000年的一天,我要回国进货。我对合伙人千叮咛万交代,千万要看好店。合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我特意寻他来帮我守店。临走时,我回头看了看我的“中国食品超市”,那块漂亮的有机玻璃招牌还是我从杭州定做来的。心里还在盘算,这次要带一些新货回来。却不料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我的招牌,我的店。
  回到杭州后不久,朋友就打来电话:你的合伙人和你的店,都被他们控制了。他们到处放风声:看到你就要打死你,现在你不能回来了。
  一个人一辈子,神仙、老虎和狗都要做。我现在生活虽然清淡,倒也像是神仙的日子被黑社会杀害的中国人,我亲眼看到过,尸体就在太阳底下曝晒。这就是到国外淘金的高风险:它充满商机,也暗藏着杀机。
  我是付了多少“学费”,才上了轨道啊:发一只集装箱,要算好有7倍利以上才能做,其中5倍利是应付海关、警察敲诈的。好不容易从海关提了货进了仓,仓库又几次被偷,血本无归……现在,车子、房子、店铺,连一根针都没有拿回来。什么叫“空空的行囊酸楚的泪”,我算是体会到了。
  我当然是不甘心的,但是家人都劝我。我妻子说:你就当是一场见识嘛。我的老父亲在我放弃生意出国淘金时,没有阻拦,只要求我每天都和家里通电话。我回来了,看得出他才真正放下心来。他开导我:“吃亏也是占便宜,你的生命和健康,对我们来说比赚多少钱都重要。”这句话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人生有得有失,我失去了看得见的钱财,却得到了更宝贵的财富。
  我父亲又说,“一个人一辈子,神仙、老虎、狗都要做。”这些年过去,我也慢慢想通了:我在国外的经历,可以说是老虎和狗都做过了。现在的生活虽然清淡,倒也像神仙般逍遥:给妻子做做伴,陪老父聊聊天,和朋友爬爬山,给孩子们讲讲那些年的经历,再没有什么值得我高度绷紧神经,一辈子到这时似乎才安静下来。
  不见高山,不知平地。出去闯荡过后才明白,在自己国家身心舒坦地走路,都是一种福气。去看过那么动荡的世界后才知道,我们国家,现在真的是最好的时光。只要遵纪守法,其实国内赚钱环境更好。还有,出门在外,中国人一定要团结,要提高自身的素质,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有时,我忍不住还会想,不知我的店现在怎么样了。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看看的。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有条件有精力,我还想再去拼搏一番呢。那三年不是白历练的,现在的我更有经验、更有眼光了。只要自己吃苦耐劳,不乱交朋友,我想,我一定还会成功的。

编辑 高淑英(yangnq@gcma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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