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下船的时候，天已过了中午，两个人饥肠辘辘。女人站在饭香四溢的街头说，去吃饭吧。男人摸摸干瘪的口袋，再看看女人无精打采的脸，迟疑片刻，带着女人进了路边的饭馆。
　　那是l985年的春天，男人因为牵涉到一桩官司，赶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做证人。新婚的妻子不放心，一定要跟了一起去。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两个人只剩下最后的5块钱。而从这个城市到他们家，还有80多里的路程。除去每人两块钱的车票，只剩下—块钱。
　　男人点了一碗鸡蛋蘑菇汤，他的钱，也只够点这样一碗汤。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诱人的香味很快便笼罩了两个饥饿的人。男人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把汤推到女人面前说，我不饿，你吃吧。女人吸一口气，又把汤推到男人面前，固执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这样推来推去，男人便火了，甩手出去，蹲在门外抽烟。
　　男人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为了保存体力，他蹲在门外，一动也不敢动。远远地，他能看到女人低头喝汤的背影，这让他很惭愧。女人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的福，这是他第一次带她下馆子，却只能让她喝一碗最便宜的鸡蛋汤……
　　正想着，女人突然拉起他，一直拉他到餐桌前。餐桌上放着两碗鸡汤馄饨，飘着油沫的汤，碧绿的香菜，褐色的海带，还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馄饨，香气漫延过来，让他馋涎欲滴。他抓住女人的胳膊：你疯了？
　　女人把他按坐在桌前，把馄饨推到他面前说，快吃吧，吃完了咱好有力气走回家。他怔住，一下便明白了，女人为了让他吃一顿饱饭，把回去的路费花了。那碗鸡汤馄饨，又麻又辣又酸又甜，升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
　　那天，他们走了80多里的路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筋疲力尽的两个人，瘫倒在家门口，男人为女人揉着浮肿的腿，虚弱地笑着说，这馄饨，真香。
　　为了男人喜欢吃的鸡汤馄饨，女人学会了做馄饨，备料，拌馅，擀皮，包成小巧玲珑的形状，煮好后加进熬好的鸡汤。这样的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馄饨，在北方寒冷的冬天里，吃得人通体舒泰，既暖胃又暖心。女人做馄饨的水平越来越高，后来，两个人干脆在城里摆了一个馄饨摊，开始卖鸡汤馄饨。因为价格公道分量又足，生意一直很好。
　　时间一晃便是20年，20年里两个人从路边的小食摊到这个城市有名的馄饨大王，他们的家也从农村搬到城市，买了房买了车，送孩子上了最好的大学。可是日子好了，感情却淡了。像所有的夫妻一样，女人越来越唠叨，男人越来越暴躁，再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几乎已经无话可说。
　　终于有了分手的决定，写好了离婚协议，男人最后问女人，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你。
　　有什么要求？女人愣了愣，最后说，我们再去那个小城吃一次鸡汤馄饨吧。男人说，这么多年，馄饨还没吃腻啊？再说，咱的店里什么味的馄饨没有？非要跑到那里去吃？
　　但是女人很固执，一定要去那个小城。男人妥协了。开车到小城的时候，正是中年。男人要带女人去小城最豪华的饭店吃饭，女人说不，她要去找当年他们吃馄饨的那家小店。20年，小城早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街道改宽了，到处楼群耸立，到哪里去找那家小店？男人看着固执的女人，有些后悔答应了她的要求。
　　两人只好先在小城住下，第一天，女人带着男人，从一条小巷出来，再进入另一条小巷。女人心急，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冲过来的汽车撞倒，是男人猛地一拽，把女人结结实实拉进自己的怀里。男人埋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女人却伏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久久没有分开。男人低头去看，才发现女人满脸是泪。男人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妻子了，他的心忽然一软，别的女人到这个年龄，都会发胖，而怀里的女人，单薄而瘦弱。他想起这些年里女人起早贪晚，甚至没有睡过—个安稳觉，男人的心，第一次感到了歉疚和不安。
　　第二天，仍然没有找到那家馄饨店，中午两个人在一家饭店里吃饭，女人点了竹笋炒肉。吃饭时，女人很自然地把菜里的肉都挟到男人的碗里。他们结婚后，家里条件一直不好，每次吃饭，女人总是以不吃油腻的东西为借口，把肉挟到男人的碗里，因为男人出力大，身体更需要营养。这么多年，生活好了，她仍然没改掉这个习惯。男人的心，有些酸。
　　那天晚上回去，半夜的时候突然下了暴雨，闪电像锐利的剑，从天上横劈下来，炸得整个房子几乎都颤抖起来。女人惊恐地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一头扑进男人的怀里。男人紧紧搂着女人，不停地拍着女人的背说，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第三天，男人请女人在小城最有名的饭店里吃了鸡汤馄饨。谁也没有提起1985年的那两碗馄饨，但是那馄饨的滋味，都在各自的心底泛起了温柔的浪花。末了，男人问，还继续找下去吗？女人低了头，羞红了脸，扭捏地转了一下身子说，那店早拆了，你上哪儿找去？回去后，两个人仍然争争吵吵地过日子，但是离婚的话，谁都没有再提起。

编辑  高淑英(yangnq@gcmag.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