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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12期《光彩》杂志
吴敬琏
“十五”期间，各个地方都出现了这样一种趋向：认为小企业、轻工业、商业如果比例太重了，就是结构不良，讲结构升级就是重型化。像河北省有非常优越的条件发展煤、钢两样重化工业，于是遍地开花，一个市可以有几百个钢铁厂，紧接着就出现严重的资源紧缺，生命之源——水没有了。整个华北地区水资源本来就贫乏，现在他们连吃水都成了问题，只有过量开采地下水。
有的同志认为，我们要达到发达国家的水平，我们要像美国人一样坐大汽车，住大房子，我们也有这个权利。国内能源不够，可以到国外去拿。应该反过来想一想，我们现在GDP是日本的四分之一，但是我们燃油消耗比日本还多，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增长方式能够维持吗？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要发展就只有这条路，否则就不要发展。其实从一些先进国家的发展来看不是这样的，可以有更加有效的增长方式。如果我们硬要这样做，实际上是走不通的。我们的消耗跟我们的GDP在世界上的份额是不成比例的，去年我们GDP占全世界4％，但是我们的石油消耗占全世界的7.4％，燃油占41％，铁矿占30％，钢材占了21％，氧化铝占25％，水泥占40％。像这样大规模的投资，资源肯定承受不了。靠投资来支撑增长，肯定会出现过热。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在文章里面讲，美国、德国、法国、印度等国投资对GDP增长的贡献是10％－20％，我国为40％－45％。根据国外的统计数据，我们最近这些年GDP每增长1块钱，最低需要投入4块钱，最多要8块钱。可以说GDP增长是很快，但实惠不多。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不能不发展，我们不能不增长，而且增长慢了还不行，还得快。那出路在哪里？
我认为，我们应该从5个方面着手制定未来的经济政策，以保持经济持续稳定的发展。
第一，改善宏观调控。要避免过分依靠行政手段，要善于运用总量手段和价格手段来调控，这样才能保证在“降温”、“着陆”的过程中提高效率，这才是长久之计。
第二，要走一条新型的发展道路。中国不能走一些国家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靠投入自然资源、靠投入资本来实现增长这条道路，我们应该走他们二十世纪走过的路。
首先，要采用新工艺、新能源、新材料，开发新产品，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率。我们各种政策都要有利于促进技术进步，促进生产效率的提高。这一点已经说得比较多，当然我们采取的措施还不够强有力，范围还要加强。
其次要发展服务业，降低交易成本。要完善制度，因为交易成本就是制度运转的成本。另外就是要发展服务业，这个服务业不光是指独立的服务业，还指的是我们的制造业要向服务业延伸。
整个现代产业价值链中间，加工这一段附加价值低，利润低，现在我们国家的很多企业干的就是这一段，就是卖硬苦力阶段。什么地方附加价值高、利润高呢？两头，一头是研发、设计，另外一头是供应链管理、销售。最近我们在苏州做了一些调查，跟一些企业家交谈，他们说产业链两端的利润率是20％－25％，加工这一段利润率5％，我们就是拿这5％。这个5％是毛利，它实际上可能是根本没有利，因为毛利还包括一些营业外的开支，还有一些没法计量进去的。比如说我们现在劳动力成本不足以补偿我们的劳动力消耗，这是不可能长期持续的。最近珠江三角洲发生了劳工的严重短缺，就是因为他们的劳动待遇和劳动环境太差，20年没有什么改变，今年因为我们的农村情况有一点改善，农民工就不愿意呆了。还有就是搭上了不可再生资源。比如中国电解铝大量出口，怎么做的呢？就是买人家的氧化铝进来，搭上电搭上劳动，便成了电解铝，再出口。搭上了电，电是煤发的，煤是不可再生资源。另外一个搭上了环境，污染都留在我们这儿，这个没有算到成本里面。再加上人民币在汇率问题上对于出口企业是一向有优惠的，人民币被低估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国家从另外地方拿了资源补到出口去了。所以，靠这个是不行的，要向两端延伸。
前不久，我去看了明基，他现在是平面显示器的世界第三，他说过去整个台湾电子工业就有这个问题，替别人做OEM的毛利是5％，如果光干OEM只有在内地干，在哪个地方都干不了。现在明基做自己的品牌比较成功，他在祖国大陆，OEM和OBM可以做到各占一半。这样盈利就大增了。如果光做OEM，稍有一点技术上的变化，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垮台。另外一头是供应链管理、销售、流通领域，这些都是服务业。虽然我们看到好多地方都有物流中心，但这个物流中心不是现代物流，现代物流是用现代信息技术武装起来的供应链的全过程管理，我们的物流中心大多数是汽车站、运输站、仓库等等。
最后，要用信息技术，强调信息服务。用信息服务使得整个国民经济的效率得到提高。我们应该走一条用信息化带动工业化的新型发展道路，这个新型发展道路不是二十世纪的，而是二十一世纪的信息发展道路。
第三，全面推进改革，完善市场经济体制。中国要屹立于世界之林，恐怕道路的选择、发展模式的选择、增长方式的选择就是有决定意义的。但是增长的方式、发展的模式要靠一定的体制支撑，这个体制就是现代市场经济，十六届三中全会对于全面完善市场经济体制作出了决定，现在就是要按质按量完成十六届三中全会所规定的各项任务，其中一个重点就是金融体制改革。
第四，推进政府自身改革，建设有限政府和有效政府。经济体制改革现在看起来要进一步向前推进，关键是政府。现在有一个不好的趋势，好像政府配置资源的权利不但没减弱还有所增强，市场的作用反而有所削弱。十六届三中全会决定了投资体制要改革，投资体制改革的核心就是出资人来决定项目。可是在前一段宏观调控的过程中就有一种议论，说是还没有改投资体制，已经是乱上项目了，这个东西还能改吗?出资人决定项目，那不就乱套了?最好不要改。可是国务院还是坚持，我们发改委领导也是坚持改革。但是现在出了方案，说审批制改成核准制，这个审批制跟核准制区别到底有多大？是放松了还是更加琐碎了、更加收紧了?
行政许可法规定，所有没有经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行政许可的都是非法的，都应该取消。过去有几千种行政许可，为了保持连续性，国务院做了清理，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文件说有200多项过去的行政许可现在还要保持，后来又发了一个文件追加了500多项。无线通讯器材不在这700多项之内。浙江的奥克斯集团就提出来，我原来是替别人做OEM生产手机，既然没有规定生产手机需要行政许可，我可以自行生产了，卖不卖得掉是我的事。但是有关主管当局说不行，要另外制定非行政许可的备案制度或者什么制度，于是现在奥克斯把主管部委告上法庭了。看起来政府自身的改革比起一般的经济改革还要艰难，但是不推进这个，我们的市场经济体制就不可能建立，不可能完善。
第五，加强教育体系建设，实现人力资源的积累。为了实现增长方式转变，教育要领先于经济的迅速发展，要领先一个时代、两个时代，就是30年到60年。我们现在教育状况令人担忧。一个是义务教育的普及，再有就是我们的基础教育、高等教育以至科学研究，是否能够培养合格的人才，能够实现新型的工业化的人才。教育这个薄弱环节很快就会成为我们发展的瓶颈，我们要摆脱“卖硬苦力”，我们要从根本上做起，要采取全面的措施，来改变我们的发展模式和增长方式。
(本文是吴敬琏先生在2004民营科技实业家论坛上的讲话，有删改，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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