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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12期《光彩》杂志
郑远
每一艘无人船的后面,都有一片期盼亲人归航的目光
沈红走进刘亚服装店的时候,刘亚正忙着朝衣架上挂衣服,看到沈红,当时愣了一下,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沈红,你来了,中饭吃过了没有?他问得很多余,都下午五点多了,谁还没吃中饭呢?沈红没有回答,而是白了他一眼。
刘亚挠挠头,对沈红咧嘴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沈红,你不是说下个月才来的吗,怎么提前了?沈红说,本来准备下个月的,后来我想起下个月是毛刀鱼汛期,那就走不成了,所以提前来找你。沈红见刘亚没有接过话,就问,怎么,你没有空吗?刘亚爽快地说,有空有空,我一个小个体户,官不差,民不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先不说它,吃过饭再说。
刘亚关上服装店的门,带沈红去吃饭。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点了有荤有素的三个菜,还要了两瓶啤酒。刘亚一杯酒下肚,脸就红起来,余下的啤酒都被沈红喝了。沈红的脸上仅仅增加了两片红晕,显出妩媚了,比刚来时更加好看。走时,沈红大大方方地挽住刘亚的胳膊,像县城年轻人那样边走边说着悄悄话。
回到刘亚的服装店,他们坐在里间的那张单人床上,又聊了一会。刚才那顿饭吃得太饱,此时,他们都感到有些倦意,头昏昏地想睡。刘亚先脱了衣服,挤到床里面躺下。沈红用刘亚的卫生用具洗漱了一番,解开辫子,坐在床边梳头。刘亚小声说,沈红,不早了,睡吧。沈红就把长发简单扎了一下,然后背向着刘亚,默默地一件一件脱身上的衣服,最后只剩下那套粉红色的比基尼。刘亚掀起被子,让沈红钻进来,随意地问了一句,还是我上次送给你的那套吗?沈红说,是的,要不农村哪有这种款式?说话时,她伸出胳膊拽住了灯绳,刘亚,关不关灯?刘亚说,关吧。
很快,刘亚完成了分别近一个月后和沈红的首次身体接触。刘亚在黑暗处说,沈红,你累了吧,你睡吧。沈红嗯了一声,翻身朝外,含混地说,睡吧,你也睡吧。
早晨醒来,沈红发现刘亚已经把早点买回来了,绿豆稀饭和一种叫大头疙瘩的咸菜,还有油条。刘亚端着早点到了床头,冲沈红咧嘴笑着说,小姐,请用膳。死样,沈红忍不住乐了。
吃早饭的时候,沈红问,你什么时候陪我去上海找我父亲?
刘亚说,我正要和你商量,我想今天先到市里进趟货,明天动身去上海,怎么样?沈红不解地说,进了货,我们还要去上海,压着不卖,划算吗?刘亚解释说,你不懂,我进的是秋装,夏天进便宜,回来正赶上卖。沈红说,那行,我等你吧。
早饭后,刘亚做进货的准备。他把成卷的钞票塞进裤腰的暗兜里,再用针线缝上,又清空了几只大号编织袋,叠好,捆在一辆折叠式的手推车上面。熟稔地做完这些,刘亚就动身了,走时他挥挥手说,沈红,你等着我,我天黑前肯定能回来。
沈红又补了一觉。这一觉,沈红足足睡了三个钟头。九点多时,她醒了,店里依然很暗,她拉亮电灯,趴在枕头上,两只手支着下巴,打量周围的摆设。沈红一眼就瞟到了那只工艺品帆船。中间的那片帆上,有四个金字:一帆风顺。这件工艺品是去年刘亚二十一岁生日时,沈红送给刘亚的。刘亚把它搁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
沈红搞不清当时为什么要送这只帆船给刘亚,而不是别的什么。是因为它的含义吉祥,吻合了馈赠和接受双方的心理,还是沈红的偏爱?那天选购礼品时,当营业员把这只帆船推荐给沈红,她就毫不犹豫选中了它。
沈红的思绪回到了湖上,这一切因为这只帆船,缺少了必要的过渡和铺垫。
洪泽湖发生过很多诡异的事情,其中一件和沈红母亲有关。
1978年的夏天,沈红母亲失踪了,她是独自驾船下湖捕捞时,离奇失踪的。沈红家没有男人,沈红父亲是上海插队知青,三年前就该回城的,因为沈红才降生,不得不滞留下来,去年终于回上海了。没有男人的家庭的难处可想而知。为了挣工分,沈红母亲只好拣男人的活干。她应该在天黑前靠岸,可是一夜过去了,天亮了,也没见她和船的影子。队长说不能再等,带了七八条快划子下湖,找到太阳偏西时,发现了沈红母亲的船。船完好无损,在湖面上顺风徐徐滑行,人却不见了。船舱里的鱼早就晒死了,已经发臭。渔网整齐码放在船尾,锚、橹、桨、舵一样不少,船头还放着早晨天凉穿的罩衣和半碗未吃完的饭,没有任何与她失踪有关联的迹象。于是,队长报了案。
刑侦人员分析了三种可能,他杀、自杀、意外落水。凡是与沈红家有过矛盾的人和可能作案的嫌疑对象,都被控制起来,仍然没有线索。因为关键的一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定性下结论?社员们被组织起来下湖用拖网和滚钩捞。洪泽湖这么大,真像捞一根针那样困难,捞了几次,只好放弃。正当各方一筹莫展时,有人提出,自古就有这样怪异的事情,地方志里有记载。最后此案被无限期搁置,不了了之。
沈红被舅舅领回家。舅舅经常搀着沈红的小手,带她到湖边玩。要是沈红闹着要母亲,舅舅就哄她说,你母亲驾船到湖那边找你父亲,你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说来奇怪,沈红听了这话,马上不哭不闹,翘起脚尖,瞪着一双大眼,看着远处的帆影出神。
沈红长成大姑娘了,她和同村又同学的王辉谈了对象。王辉长相一般,家境也平常,沈红之所以爱上他,是因为他说了一句很诗意的话。一次交谈中,沈红忧伤地提起无人船的谜团和她母亲神秘的失踪,王辉安静地听完后说,沈红,你知道吗?每一艘无人船的后面,都有一片期盼亲人归航的目光呢。这句话,顿时让沈红泪眼婆娑。他们中间那层纸,很快就捅破了。
但沈红最终没能走进王辉的洞房——秋天的一个傍晚,沈红在湖边捉虾,两个下湖回来的中年汉子,见四下无人,把沈红架到草窝里糟蹋了。
不久,沈红舅舅病故了,沈红在世的亲人只剩下远在上海、不通音讯的父亲。沈红等舅舅的“五七”过后,到县城找到了曾经追求过她的同学刘亚。第一句话,就把刘亚惊呆了,刘亚,你还喜欢我吗?只要你能陪我到上海,找到我父亲,你就能得到我,而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沈红在服装店静等刘亚进货归来。中午时分,她等到的竟然是刘亚的死讯。
有个和刘亚一同到市里进货的同行,死里逃生,把消息带回来了。他们的客车途中一头撞上一辆大型拖拉机,撞击迸出的火星与汽油相遇,当即爆炸,燃起熊熊大火。刘亚没有逃出来。清理现场的人发现,他的双臂紧紧环绕在腰间。搬运尸体时,掉出许多没有烧毁的钞票。
这个消息,被两个找上门来的警察证实了。
警察走后,沈红忘记了刚才警察跟她讲过什么,只知道刘亚死了。几个小时前还对她龇着白牙的刘亚,昨晚在黑暗处抱她的刘亚,明天就要陪她去上海找父亲的刘亚死了,真的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忽然回想起来,早晨吃早饭前,她和刘亚开玩笑时带了个口头禅:死样。没料到它竟然成了咒语,而这个恶毒的咒语是她亲口说的,她真想把她这张晦气的嘴撕烂。
沈红脸色苍白得可怕。临走时,她没忘倒水洗了洗脸,毛巾、脸盆、香皂,都是刘亚的,上面有刘亚的气味,她的全身上下,甚至身体里面还残留着刘亚的特殊的气息。恍恍惚惚中,她产生了这样奇怪的念头,刘亚还活着,是她死了,她没有气味了。
沈红梦游似的走出刘亚服装店。
毛刀鱼汛期又过去了几茬。
鱼汛结束后的湖边,到处是丰收过后的凌乱,破败的鱼网、朽烂的木桩竹节、鱼鳞斑斑的箩筐随意丢弃,湖水有节奏地一浪连着一浪,哗哗作响,涌上前来,不轻不重地撞击湖滩上的器具,像是争着和这些丑陋的家伙接吻。
一个叫刘望的小男孩,此时在玩着沙子。他用沙子堆起的房子、小船,很快被浪头推平了。再堆,再被推平。他显然感到很烦恼,大声说,妈妈,你快来把浪赶走,我要盖房子。
不远处,应声走来一个健壮丰满的渔妇,她是沈红。
沈红说,刘望,湖滩上盖不成房子的,走吧,跟妈妈回家。
刘望不情愿地跟在沈红后面,嘟囔着说,妈妈,爸爸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沈红告诉他,你爸爸驾船到湖对岸去了,等打到一船大鱼,就回来了。
刘望一边走着,一边扭头朝湖上观望。突然嚷道,妈妈,你看你看,前面来了一只船,是不是爸爸?
沈红望去,果然有一只船朝这儿驶来。驾船的是一个男人,船头站着几个男女,他们中似乎有人还朝岸边打着手势,喊着什么。
沈红摇摇头,悄然间,眼眸里潮汐涌动。她像是对刘望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不,不是。船上有人呢,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妈妈要等的是一只无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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